我的伤势不算太重，经过一夜的休息，肋骨间的疼痛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呼吸偶尔困难。我需要很用力的吸气，然后再长长地吐出来。可我不打算继续耽误时间，我需要回到研究所，去向大家展示我还活着的这一好消息。
对某些人而言也有可能是坏消息，毕竟我还活着，受伤的原因又只是失足那样简单（我已经接受我是因为失足才跌落的土坡），这就意味着想回家的人失去了合适的理由。
我用受伤的肩膀背上背包，背包带偶尔会和伤口厮打在一起，打完之后，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疼得龇牙咧嘴。蒙娜确实对森林很熟悉，这是她长久生活在这里得到的经验，能分辨清每一片树叶，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草，她依靠这些经验在这片森林里健步如飞。我硬着头皮跟上，向她提议稍微放缓脚步。她口头答应，然而实则每次只放慢脚步几分钟，像是心中有个计时器，“意思意思”的时间一过，又开始两步并做一步的赶路。
终于，就在太阳跑到头顶上的时候，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感受着太阳的荼毒以及汗珠从脸颊两侧疯狂滑落。
“毫无防备的待在野外并不安全。”这是蒙娜的观点，她已经向我传授过很多遍，“这里离沼泽有段距离，但不代表就是安全的，我们完全有可能遇见美洲豹。”
我无力地抬起一根手指，轻点黑色的枪身：“才不是毫无防备，我们有枪。”
“美洲豹会躲在暗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偷袭你。比起枪，我们更应该有敏锐的直觉。”
“你遇到过吗？”我喘着粗气问，“在远离沼泽的地方。”
蒙娜低头看了我一眼，片刻后又开始打量四周：“当然，除了美洲豹还有其他危险的动物，总会有非常多的危险藏在暗处。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并不容易。”
“所以你要学习像动物一样思考吗？”我好奇地问道，“学习它们会躲在哪里，如何捕猎，学习它们对危险的敏感？”
蒙娜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正在看我笑话，仿佛我坐在地上就成了小孩儿，而她则是站着俯视幼稚孩童的大人。我的肩膀比她宽，骨架比她大，身高更是至少高出五公分，她不应该露出这种表情。
“不会。”她给出答案，这个答案很无趣，“我和它们不一样，再怎么学习都无法成为它们。只要多加注意，善于总结经验就好，会活下去的。”
我“哦”了一声，双手撑地让自己站起来。简单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对蒙娜说：“咱们走吧，你和我并排走，走慢点，我也好和你说说队伍的情况。”
昨天晚上由于受伤的原因，我实在无法把谈话时间延长。在蒙娜讥讽我的部门搞丢了人类文明之后，我草草回了两句，就自顾自地躺下休息。
“我向你道歉。”蒙娜说，“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不太会照顾人，我确实不该强迫受伤的人走那么快的，这对你的伤也不好。”
我摆摆手：“无所谓，只是小伤。对了，你不要和他们提起数据库的事情。”
“他们不知道数据库吗？你们不是同个部门的？”
“是同个部门，但我还为另外一个部门工作……某个情报部门。格蕾丝的队伍最后就属于那个情报部门监管负责，那时候地面勘察总局还没成立呢？”
“我记住了，不会说漏的，放心。”蒙娜点点头，“但照你这么讲，你现在属于孤军奋战？”
“特殊时间。”我并没告诉她约翰的身份，“所以关于我的身份，请你务必保密。”
“放心，我独自生活这么久，最擅长的就是保守秘密，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讲。”蒙娜笑了起来。
我勉强陪着蒙娜笑了几声，然后就开始向她介绍队伍里的人员情况，同时反复强调务必严守数据库的秘密。
返回途中，我们先是遇到了麦伯森。他在看到我后微微一怔，随后跑上来向我询问情况，我简单答复后又将蒙娜介绍给麦伯森。
动物行为学家，第二研究所前身的研究顾问。蒙娜这么介绍的自己，后面简短地说了两句她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把前任队伍以及数据库的事情说漏嘴。不过她没有，这也让我松了口气。
麦伯森又带我们找到了约翰和黛西，我再次重复先前和麦伯森说过的话，蒙娜也是如此，只在先前的基础上变换了语调和语序。巫清华、关涛和维斯特在一块，去了研究所东边找我，等到中午才回来。看见我后，我毫不意外地经受了最长时间的盘问，时间比向其他人挨个解释一遍还要长。
“你一直住在第二研究所？”约翰问，“这么说你很熟悉从这里到第二研究所的路吧？”
“说不上很熟悉，但总好过你们这些人在林子里瞎转。”
“我们的卫星地图在这里不管用。”关涛说，“地形的变化很大，可卫星又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并没有更新这里的地图。”
“地形无时无刻都在变。细微的变化，身处其中不太好感受。不过你要是出去一年，第二年再回来，那么你肯定会不认识这里。”蒙娜说，“介意我看下你们的地图吗？”
关涛没有拒绝，把地图递给蒙娜。蒙娜仔细看了会儿，说：“地图上面标注出的地形起码是五年前的了。靠这样的地图能找到第一研究所，只能说运气女神在眷顾着你们。”
关涛问：“你对时间为什么这么确定？”
蒙娜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指着公园边界，问：“现在边界扩展到什么位置了？”
关涛微微犹豫，随后为蒙娜指出边界：“这里，就在村庄边缘。”
“看来又向前移动了不少。”蒙娜说，“植被边界大概就是五年前开始移动的，那会儿我还会带上充足的食物和帐篷，偶尔去边界看看，眺望下城市。”
“眺望城市做什么？”
“看一下那边有没有灯光亮起，如果有的话，哪怕是海市蜃楼或者其他幻觉，我都肯离开这里去寻找它。但很遗憾，一点灯光都没有。那边也不全是漆黑一片，在黑暗里会有幽幽的蓝色荧光，植物发出的光芒。除了微弱的蓝色荧光外，再也没有其他颜色的光，甚至连幻觉都没有。”
“那你就没有出去过？”问问题的人变成了麦伯森。
“没。”蒙娜回道，“独自一人远足很危险，还不如继续在森林里生活。起码我熟悉这里，有住处，有食物。”
“边界移动起来是什么样子？”关涛代替麦伯森，再次成为发问的人。
蒙娜平静的思考、回答：“就是植被开始扩大生长范围，一天两天看不出来结果。但一个月、两个月后就能看出来了。莎草、禾草，管它是什么草，全都顶破柏油马路冒出头来，甚至能将柏油当做泥土废料。然后就是树开始从草地里长出来，树的种类我记不清了，我也不是个植物学家，认清植物品种不是我擅长的。”
我此时发现巫清华并不在场，他在外面的实验室研究那只装死的蜗牛。蜗牛的确在装死，它能正常进食，每日如此，就是不像之前那样哀嚎，无论怎么触碰它，就是不再发出哀鸣。
正如我先前所说，那只蜗牛一旦不再发出哀鸣，任何人都很容易忽略它。我管这叫做装死战术的成功。
“从这里到第二研究所要走多久？”关涛问。
蒙娜不假思索地答道：“路上不耽误的话，三天或四天。”
“你这次为什么来这边？”约翰问，“来这里取补给品吗？”
“我就是出来打猎，中途碰上了珍妮丝而已。”蒙娜说，“不过我忽然想到前几天听到有很大的动静从北边传来，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发射了火箭弹？”
“不是。”关涛快速回答，“是装有补给品的直升机出了问题，不过已经解决了。”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回答。只要珍妮丝继续向北走一点点，就能看见大片的土地仍是烧焦的状态。
“我还以为是远方地震了。”蒙娜笑道，“吓得我离开研究所，跑到空地上待了好一会儿。”
我忽然想启程去第二研究所了，加快任务进程。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凭空而来的想法。后来想想，我认为一定程度上是受了蒙娜的影响：我遇到她，就是让她带我们去第二研究所的。
“可以带我们去第二研究所吗？”我的语速很快。
约翰应和的也很快：“看来我能退位让贤了，彻底当个保镖。”
“类似于接待客人那种。”我认为这样表达会好点，“我们是客人，你是主人，同意我们去你家里坐坐。”
“当然。”蒙娜点点头，“那里很大，很宽敞。而且……我也没把那里当客人。”
“可照我们的安排来看，启程去第二研究所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关涛表现得有些不确定，“蒙娜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还是先回去，等时候差不多了再来找我们？第二个方案会不会有点危险。”
“你说得对，若非不得已，我不愿意在外面独自待两个晚上以上。不过我也不可能在这里住太久，我种了许多蔬菜，得回去打理，不然野兔会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那我们可以提前启程。明天？”我显得非常迫不及待，就好像内心深处有某种动力逐渐发热。
关涛说：“加快进程。那得先问过巫博士他们，只要在此地的取样结束，我们就能继续前进。”
视线转移到黛西身上，她左右看了两遍，回道：“我其实都可以，在哪都有动物可以观察。得看巫博士的意思，我去问问。”她跑到研究室，同巫清华交谈。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变得断断续续，而此时我又想到了望屋，想到木头屋顶下的望远镜。
如果离开，麦伯森会不会带着它走，又会不会在第二研究所再为它修建一顶木屋？
走进来的黛西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说：“可以动身，这附近的植物大部分都取过样了，巫博士也想去更深处看看。”
“那就走吧。”我打了个响指，“明天？有点仓促……那就后天吧，可以吗？”我在询问蒙娜和关涛两个人地意思。
蒙娜无所谓道：“我是越来越好，我很担心院子里的蔬菜。”
“蔬菜！”我觉得自己应该保持克制，所以后面的音调又降低下来，“说不定比方舟上的还要好。”
“前往第二研究所的时间提前，那回家的时间可以不可以提前？”维斯特突然问。
“你的问题总是那么具有前瞻性。”约翰嘲笑道，“目光深远。”
“好了，先商量正事。既然提出来了，就先把这个问题解决掉。投票表决吧，我的意见是可以接受，但要后天出发，咱们得收拾东西。还有通知总局，麦伯森和我一起，两台机器，同一时间分别汇报。”关涛说。
听到关涛这么讲，我其实就知道这件事情大概能确定下来了。其实队伍里真正能拿出意见，向来只有我和关涛。麦伯森和约翰只考虑立场问题，黛西和维斯特一直从众，巫清华只在乎样本、蜗牛和棱镜，关于我们要去哪，怎么去，什么时候去等等问题，从不发表看法。
“后天出发，可以吗？”我问蒙娜。
“后天一定要走，光是想想那些无人照料的蔬菜，我就揪心。还有你们要留下些物资，当做是我的报酬。我虽然人好，但在这样的世道里活着，也必须得现实些。”
“可以。”关涛想了想答道，“后续运送到第二研究所的物资，但凡剩余下来的，也可以全都归你。”
蒙娜立即接话道：“既然如此，我只想说第二研究所欢迎你们。”
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确定是不是体内的“污染”赋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