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璀璨的夕阳天,如同被塞进了一只大烤箱。
晚风很轻,也很暖。
爷孙俩坐在大石头上,沾着树叶果汁,吃着干巴巴的馕。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我要学的依然有很多。”
“我相信你做得到。”坐着坐着,爷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凝望耀眼的夕阳,“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教你。”
“请您赐教。”他也跟着站起。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布满皱纹的手指指了过去。
“金色的。”
“还有呢?”
维德说了很多,说到了季节不同,亮暗有差,以及正午是白色的,傍晚是橙红色的。
但显然,爷爷并不满意这些答案。
“你说得对,但是,倘若世人都说太阳是绿色的,你会坚持你的看法吗?”
“一定会的。”
老爷子微笑着摇头。
“其实,孩子,你是一个红绿色盲。我们家族遗传的。”
维德的瞳孔微微放大,低下头,思索片刻,又耸耸肩。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称呼同一件事物为‘金色’。”
“是的。但我想让你去思考的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片大地的人类,除了我们,全都是红绿色盲?”
“这怎么可能?这是不切实际的。我难以想象我能从您口中听到这种胡话……”
爷爷哼哼笑了。
“其实,过去的十五年,我一直在思考,我的教育方式哪里出错了。直到前些天望见你凯旋,我才得出答案——我并没有任何过错。”
维德不解地望着爷爷。此时,他已经和他一般高了,再过两年,一个会越来越壮,一个背会越来越驼。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平等”交流了。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所以我能无悔地说出这句话。但不可否认,因为从敌人口中流出来的闲言碎语,我陷入了自我怀疑,居然开始质疑自己认为无比正确的事……”
爷爷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如此沉重。
“我将这个教训传递给你:是先有太阳,再有人类。在人类将温暖的日光称之为‘金黄’之前,它已经照耀这片大地许久,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到来就改变它的色彩。无论改称它为绿色还是蓝色,它就是这般颜色。”
如此热情,和煦,催生万物。
“‘金黄’是人类定义出来的,一如‘正义’‘道德’‘忠义’。倘若有人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去烧杀抢掠,你万万不可被他们的言语所蒙蔽,无须忌惮背负何种骂名。”
真正的正义,就像太阳最初的光辉,是浑然天成的,而不是活在他人口中的。
“当你确信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时,‘正义’与‘邪恶’都伤不到你分毫。你将一往无前,就像旷野上的狂风,永不停息,也不忘初心。这就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孩子:质疑他人口中‘正义’的勇气与决心。”
维德深呼吸,低垂着眉,在挣扎中思考。
“那我该如何寻找一条正确的道路呢?”
“只有你自己能说服你自己。”
夕阳即将落下,但此刻才是它最闪耀之时。残余的光辉汇聚在锋芒般的亮面上,刺入瞳孔,播撒出层层日晕。
老家伙瞥了一眼维德,很欣慰能看到那个像风暴一样嘶吼着的眼神。这小子已经知道该去往何方了。
与此同时,他也确信了,自己没办法再看穿他的任何想法,就像在看一棵朴素的小草。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种的风滚草,不知现在滚到哪里了。
也许掉下了山崖,也许时至今日还在奔跑。
“对了,孩子,你想知道怎么种风滚草吗?”
“不是说最后一课吗?”
“但我还没说下课呢,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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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太阳,热乎乎的被窝,身体都舒服到没知觉了。
要是可以的话,约书娅会在铺盖上撒欢,卷着被子滚来滚去,把自己裹成毛毛虫再来回蠕动,但那样的话哥哥会着凉的。
起得比哥哥早呢。妹妹打了个哈欠,吧唧两下嘴,开始欣赏哥哥。
头发睡前就梳理得很整齐,睡着后又没动,仍旧非常雅观。
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妹妹的目光太过强烈吧,别西卜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早上好啊,我的早餐!”约书娅吐着舌头,抬起手,比作爪子张合,真是一只淘气的小狼崽。
一闹腾,被子里的暖气就满溢出来了。
“你昨晚还说是宵夜呢……”他不解地揉着眼睛,耳朵现在还有点痒。
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就是被扑倒在床上舔耳朵,都被欺负到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不冲突呀,哥哥可以吃很多次的说……”妹妹神神秘秘地舔舔嘴巴,然后抓住被子,往上抬。
不妙的阴影投射在别西卜脸上。
“等……等下,刚醒来,我还不清醒——”
“那就让妹妹帮哥哥清醒一下吧!”
话音刚落,妹妹就把哥哥罩进了被子里,然后又扑到胸口,揪着领子,大do特do。
“唔噜,唔噜!”声音发不出去。
在外头看,被子把两个小家伙裹得严严实实的,上上下下起伏着,里面不断“扭打”着,还滚来滚去,时而激烈,时而更加激烈。
“救命呜呜呜——”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来,嘴巴又被妹妹捂住了。
滚过来,溜过去,消停一阵,然后又是一番大战。
不行……再这样要被变成女孩子了,必须反抗!
“欸……欸欸欸!不要摸我腿啊笨蛋哥哥!呜哇!”
约书娅炸开了锅,接着又是一顿死亡翻滚,求饶声都分不清是谁的了,只知道两个人谁也不肯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同时没了力气,瘫倒下来,被子里的暖气也泄了出来。
他们的脑袋钻出了被子,面对面,哈着雾气。
现在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别西卜把妹妹的双腿抱在身前,约书娅则扯着他的领子,贴近他的耳朵。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停战。”两人不约而同说道,然后伸手握手,也算签了停战协议。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出发啦!
他们俩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好黑袍,把火堆拱拱旺,洗洗脸,相互泼泼水,就开始大扫除啦!
妹妹负责擦,哥哥负责扫,一顿忙活,累得尘土飞扬又满头大汗,喷嚏打个不停。
打打闹闹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两个鼻子通红还痒的小家伙打开了门窗,让外头微冷的风吹进来,把灰尘全部吹出去,然后躲在火堆边,裹着被子取暖。
“明明是中午,却还是好冷哦……”“现在是深冬了嘛。”
但看着家里一切都干干净净的,他们心里也清爽了许多。
桌椅很老旧,平时是土灰色的,现在擦过之后似乎会发光。
墙上一尘不染,用手指抹一下也抹不出木屑来。
家具很少,但也不需要多,能坐能洗菜就行。
厨具也不多,但桶子杯子刀子勺子都擦得锃亮,让屋子里都亮堂了许多。
被子和枕头挂在窗口晒太阳,随风飘荡,看样子是在玩荡秋千。
上次这么干净,爸爸妈妈还在家呢。
“爸爸妈妈,家里收拾干净了哦?”“对不起,爸爸妈妈,东西一直搬来搬去,没时间大扫除……”
孩子们双手合十,闭上眼,跪在火堆前,向它祈祷着。
这段时间,就留给爸爸妈妈吧,谁也不要说话,让风吹进来。也许爸爸妈妈会藏在风里,在家里的每个角落窜来窜去。
如果爸爸妈妈真的去旅游了,还恰好今天回来……
“我们回来啦~”爸爸一手一只大帆布包,戴着酷酷的墨镜,背上的大黑包里鼓鼓囊囊的,从里头探出来一根鱼竿,头发则搭在包上面,跟着步伐一荡一荡,进门时还被门卡了一下。
“和离开时一样干净呢。”妈妈戴着草帽,背着单肩包,包里是山药片和雨伞,手里拖着黑色的行李箱,一路走一路咯噔咯噔响,撞上门槛还会“咚”一声。
“爸爸妈妈,欢迎回家!”还没等他们放下行李,两个小家伙就扑了上来,哭着,跳着,踩得地板嘎吱响。
“嚯,别西卜,头发该剪短一点了。我都分不清你和约书娅了。”爸爸会搓搓他的脑袋。
“但是,亲爱的,你看,约书娅的病好了。”妈妈会抱起妹妹来,脸贴着脸,转向他。
“约书娅现在很厉害的说!”妹妹会举起手,泪流满面,抽泣着又笑着。
“是的,妹妹现在是大主教。我们有很多很多好朋友。”
“真的?”爸爸难以置信地捏着两个孩子掉着眼泪的下巴,都不知道看哪个了,哽咽之余,又低下了头,“我很感动……但是,我也很抱歉。我丢下了你们,甚至没有好好道个别。”
“对不起,爸爸妈妈真的绝望了……”妈妈说着说着就跟着掉起眼泪来了,“我们以为这里根本没办法生存……但是,你们做到了……”
“是我们害了爸爸妈妈。”
“现在不是说对不起和哭哭啼啼的时候!”妹妹搂着爸爸妈妈的脖子,拉在一起,又牵起了哥哥的手,摇晃起来,“今天,我们终于团聚啦!”
“芜~”轻声欢呼,笑容化开了泪水。
“而且,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别西卜再次露出了闪着泪光的笑,“幸福的一家,充满爱的一家人。”
“啊,别西卜,你笑了。”爸爸捧着他的脸,抬起墨镜,盯了半天,抬起嘴角,“我甚至能从你口中听到‘爱’。”
“爱就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对吗?”
“不止于此哦~”妈妈捂着嘴,在两个孩子之前来回看,偷笑着。
“没错,你总有一天会把妹妹——哎哟!”
妈妈踩了一脚爸爸,架起了冰山脸,眯眼且微微露牙,极其嫌弃地蔑视着。
“他们才多大?”
“唉唉,错了错了……”
“爸爸妈妈不要站在门口吹冷风呀!”
接着,别西卜给爸爸妈妈上了一大盘饼干。约书娅拿来了一大叠照片,给他们介绍起来,热泪盈眶。
孩子们坐在他们的大腿上,仿佛回到了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那么安详,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