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声淅沥。
脑中思绪万千,噩梦断断续续,惊扰得我总也合不上眼,到了后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让我睡得很是昏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又胀又痛;耳中明明已经能够听到驿馆楼下的攀谈声,眼皮上却好像压了千斤的重担,如何用力也睁不开。
直到…直到脸颊上传来了轻柔的抚摸!
“阿冉!”我大叫一声坐起身、慌张地看向身旁。
“媛儿…”
那让我心疼不已的人啊,正眉眼定定地瞧着我,深邃的眸中浸满澄澈的秋水,温柔到我恨不得溺毙其中!
“阿冉…”
刹那的恍惚之后,我瞬间便扑进了他怀中,铺天盖地的惊喜与激动之下,我再次难以控制地呜咽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我无助地抽泣着,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脖颈。
阿冉,往后的每一次拥抱,我都要像今晨一般用尽全力。
“为夫醒了,媛儿不哭…媛儿不哭…”他在我额间轻蹭,大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低低呓语着。
这段时日的分离,仿若划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银河,即便此刻真实地相拥着,也难以填平我心中深深的沟壑。
我动情地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吻着每一处让我念念不忘寤寐思服的地方。
“阿冉,我好想你好想你。”我哭着向他诉说:“离开你的每一日,我都归心似箭。”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只恨那些所有的伤害都不是冲着我来,我宁肯那些所有的伤害都是冲着我来!”
“不许胡说。”魏冉同样深情地回吻着我:“为夫如何舍得你受到伤害。”
“是为夫不好,自成亲以来,我的媛儿就从没有真正的欢畅过,日日担忧日日牵挂,何曾还有当初的洒脱与开怀。”
“若早知今日,或许在你请旨离开咸阳时,为夫就应该放你…”
我凑唇封住他要说的话,热烈又急切地卷着他的舌共舞,任这世事万千如何纷杂,我只求眼下哪怕片刻的欢愉!
“阿冉,我从不后悔留在咸阳,更不后悔与你相遇,我后悔的、是没有早一些发现你的心意。”我抚摸着他的脸,微微喘息。
我若是能早点发现你隐秘的爱意,便不会走错路爱错人,以至于为我们来日的厮守,埋下了追悔莫及的无穷后患。
他眼中的情意呼啸,拥吻再度来袭。
出了驿站赶往蓝田时,已至巳时了。堪堪醒来,魏冉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我扶着他下台阶时,周重慌地连手中的马绳也扔了。
“侯爷,您醒了!”周重快步向着我们跑来,伸手扶住了魏冉。
“何须如此大惊小怪,本侯能走。”魏冉冲着周重勾了勾唇。
怕他会过多忧思,在屋中时,我只简单地告诉他是叔白以收复失地为由,求得了阿稷自愿放我们离开。
出城时的刁难与恩师的离世,官道上的截堵以及昨夜医师的诊断,我是一个字也不敢提的。
“侯爷素来身体强健,属下当然知晓侯爷能走。”周重拱了拱手,面上和我是相同的隐忍:“只是侯爷大病初愈,还是得小心谨慎为上。”
“好。”魏冉拍了拍周重的肩:“其实你不必跟随我们去陶邑的,本侯虽已远离庙堂,但你还有着大好的前程。”
“纵使大王如今锋芒已露,选贤举能知人善任的道理,他应当还是知晓的。”
一阵不值泛上心头。阿冉,你可知你倾心相待的甥侄,究竟算计了你多少啊。
“属下的心思并不在庙堂之上。”周重闻言立即叩首:“属下这条命是侯爷捡回来的,自当唯侯爷马首是瞻。”
“侯爷与夫人欲往何处,属下便护着侯爷与夫人去往何处。”
“阿冉,你就别劝了。”我怕他站久了会累,拉着他向马车走去:“周重同我一样,都是必定要跟着你的,你说再多都无用。”
“你我夫妇自然如此。”魏冉捏了捏我的鼻子:“可周重孑然一人,在南阳尚有亲眷,如何能跟着我们远去。”
“哎呀,你不许想那么多,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将身子养好,其它的就别再操心了。”我挽着他的臂弯靠在车壁上,轿辇缓缓地行驶了起来。
“操心了半生你还不累吗?”我佯装不悦地撇了撇嘴:“你余生的所有时光,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是,那便依夫人所言。”他咬着我的耳朵低语:“为夫余生所有的时光,都只属于媛儿一人。”
我们互相凝望着,皆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便足够了,阿冉,无论我们还有多少时光,只要我们能完完全全地属于彼此,便已然足够了。
“这不是去往陶邑的官道,为何要绕小道而行?”笑声落幕后,魏冉掀帘向外看去。
“回侯爷,官道…”周重思索了一瞬,欲言又止。
“阿冉,是我让周重走小道的。”我见状连忙接过话头:“官道上车马行人良多,又吵又闹的,于你休养无益。”
“并且我还想去蓝田瞧瞧青禾,此去陶邑山高路远,若不探望探望她,怕是此生难以相见了。”
“这倒也是。”魏冉细细地注视着我,面色如常,我看不出他是否察觉了什么。
“是啊,我们顺便还可以去你的故乡上庸重游。”我扬起笑脸兴奋地向他讲解着:“不必急着赶路,我们沿着楚地慢慢游历。”
“郢都、城阳、柏举这些我没去过的地方,阿冉都陪着我去玩玩好吗?”我眨着眼睛满是希冀地看向他。
“好。”他眉眼化开,笑着在我额头啄了一口:“为夫乐意至极。”
“还有寿春。”我拉起他的手,摸着他掌心的薄茧:“在上庸时你曾说过,你与荆家姐姐和养母,已有十多年未见了,我们去看看她们吧。”
“她们未必会见我。”魏冉的眼神有着片刻逃避。
“不会的,她们一定会见你的。”我戳戳他的脸颊:“即便是为了我这个初次上门的新妇,她们也会见你的。”
“当真吗?”他有些不太敢相信。
“当然!”我急忙肯定地点着头:“哪有母亲不思念游子的呢!”
“哎呀夫君~去嘛去嘛,我们一起去好不好~”见他仍有些举棋不定,我拱着他的脖子撒起娇来。
“好好好。”他宠溺地勾过我的肩:“去就是了。”
心中落下一口气来,十几载因为愧疚所致的分隔,那同样是他思念的阿姊和母亲啊,他怎会不想见她们呢。
他面上期盼的神情,哄骗不了任何人。
阿冉,就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去做完所有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吧。
五日行程至蓝田后,我们赶在日落的前夕,到了田子义和青禾的宅邸。
方至院外,门前端着铜盆的清秀姑娘便是一声惊奇地喊叫:“齐姑娘!是齐姑娘!”
“哥哥嫂嫂,齐姑娘来了!”她向着屋中高呼,又放下铜盆过来挽起我的手臂:“姑娘快快请进!”
“这是田子义的妹妹田子蔓。”我向魏冉介绍道:“你当初从孙楚手中救下的,便是她。”
“原来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们兄妹。”田子蔓红了脸,羞涩又扭捏地朝着魏冉俯身:“子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不必言谢。”魏冉浅淡地答着。
“子蔓,这是我的夫君。”我举起和魏冉相握的手向她展示着,心中明白她大概是被魏冉的美色给惊艳到了。
“姑、姑娘成婚了?”田子蔓诧异地捂住了嘴,接着又尴尬地挠了挠头:“姑娘的夫君真好看…子蔓还以为、还以为…”
小姑娘窘迫地低下了头,难堪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我压着笑意瞥魏冉一眼,这厮之前还责备我拈花惹草,我看他招蜂引蝶的本事也并不小啊。
“夫人这般看着为夫做何?”魏冉眼底笑意促狭,十几岁小姑娘的心思,谁又会看不穿呢。
“夫人难道连这些小醋也吃?”他弯腰至我颈边耳语。
我忍着笑意朝他挑了挑眉:“这不都是夫君你教的吗?”
心下腹诽,某人吃起叔白的醋来时,比之我可不遑多让呢。
“姑娘!”一道身影大喝着迅速冲来死死搂住我,勒得我险些翻白眼儿。
“呜呜呜,姑娘!您终于舍得来看奴婢了…呜呜…”青禾激动地又哭又跺脚。
“哎哎哎…好了好了青禾~”我拍着青禾的背:“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毛躁。”
“姑娘,您是不知道奴婢有多想您。”青禾吸吸鼻子松开我:“奴婢日日都盼望着与您相见呢~”
她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地说着,眼睛终于舍得向着我身旁瞟了瞟。
“啊啊啊!!!”
青禾跪倒在地:“侯爷,您、您怎么来了?”
“您该不会是押着姑娘,来见奴婢最后一面的吧…”青禾大哭,磕起头来:“姑娘已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您就原谅她吧!”
我嘴角抽抽,这丫头怎么当娘了也还是如此神经大条,哪壶不开提哪壶。
“青禾,不许胡言乱语。”田子义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奶娃急步赶来,躬下身去:“侯爷万安、夫人万安。”
“免礼。”魏冉道。
“起来吧。”我也跟着说道。
“夫人?”青禾满头雾水,眼神在我和魏冉之间来回打量,最后定在了我们紧紧相握的手上:“姑娘与侯爷…”
“是,你姑娘我成亲了。”我笑着点了点头,朝魏冉抬了抬下颌:“与将你吓得结结巴巴的侯爷。”
青禾震惊在原地,木木的被田子义拉了起来,我和魏冉则相视一笑。
“侯爷、夫人,快请屋中上座。”田子义笑着将我们往屋里迎去:“子蔓,速速去煮茶水。”
“是。”田子蔓得了吩咐应和一声,娇俏着跑开了。
“你们无须如此客气,我夫妇二人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探望旧友。”魏冉落座后,淡淡地向青禾与田子义说着话。
“是,子义知晓。”田子义颔首:“但侯爷同夫人,皆对子义与青禾有再造之恩,子义没齿难忘。”
说着说着,田子义便牵着青禾,朝着我和魏冉三叩九拜起来。
“哎呀快起来吧。”我无奈地将他们二人拉起:“一天到晚礼礼礼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礼。”
“我们这次在蓝田待不了多久,只一两日就得走。”我摸摸青禾的脸:“听说我的小丫头生了个小丫头,我是特意来道贺的。”
“姑娘和侯爷就不能多待一段时日吗?怎么才来就要走。”青禾再度盈盈欲泪。
“我也想与你多待一段时日啊青禾。”我替青禾擦着眼泪:“可是时间不等人,我们总得走的。”
“别哭了,快让我抱抱你的胖闺女。”我弯起眉眼,摸了摸她怀中的小奶娃。
那小小的人儿正在酣睡,嘟嘟的小嘴儿边还流着一滴晶莹剔透的口水,可爱极了。
“给,姑娘快抱抱。”青禾献宝似地将孩子递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托举着软软的小身体,亦步亦趋地向着魏冉走去。
“阿冉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是很可爱。”魏冉唇边勾起一抹笑容:“但在为夫心中,夫人才最可爱。”
“噗…”青禾嘴角疯狂上扬,田子义憋笑着扯了扯她的衣袖。
周重被气氛感染,沉重的面色也有了几分松动。
“说什么呢。”我不好意思地睨了他两眼,将孩子放到他怀中。
“侯爷与夫人稍坐,子义去看看小妹晚膳烹饪的如何了。”田子义拱了拱手,拉着青禾退下了。
“属下也先行告退。”周重跟着他们的步伐离去。
“阿冉,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够做爹娘啊。”待人都走完后,我将头枕在魏冉膝上,摸着他怀中小人儿肉乎乎的小手问道。
史书记载,穰侯魏冉一生,并无子嗣。
眼圈儿不禁泛起酸来。老天啊,你何其残忍,他空荡荡地来,难道还要空荡荡地离开吗?
竟一丝一毫的痕迹,也不愿让他在这世上留下。
“媛儿,子嗣一事有则锦上添花,无则风华依旧。”魏冉伸出一只手搀起我。
“较之于同我并不相熟的所谓儿女,我更看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