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老板从天亮等到天黑。
很快,天又亮了。
他手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也不知他这一天一夜是怎么过的。
他想了很多,几乎把前半生都回味了一遍。
十八岁时,他的父亲因为工厂事故落了残疾,然后,他被从下乡名单上抹去,直接进厂顶了他父亲的职位;
二十八岁时,他在厂里运输队开大车,偶遇暴风雪和车子抛锚,差点儿冻死在半路上,然后,他被提到了运输队长;
三十八岁时,很看重他的老厂长突发脑溢血死了,之后不久,他当上了副厂长;
三十九岁时,刚当上副厂长的他被新厂长拉着凑钱搞国改私,转年,因为经营不善,他这个副厂长干到了头,掏出去的钱换回了一栋小楼和一些没人要的机器设备……
他的人生啊,左脚大喜右脚大悲,飞快交替前行。
今年他四十四岁,他自己用旧设备开的厂快要倒闭了,但有个姑娘要买他的小楼……
那个姑娘很有钱,但她不愿意多花钱买他的楼。
付老板悠长的叹了口气。
五十万,是足够盘活他的厂的价码。
他和家电打了半辈子交道,他知道自己的厂子产品质量不差,但实在卖不出去,他既没有老牌子的名气,也没有新牌子的漂亮噱头。
前者是因为没有积淀,后者是因为他真做不起好看的家电。
他现在无法确定林听的出现到底是喜是悲,更不知道再下一步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
忽然,眼前多了个杯子。
拿杯子的手很粗糙,历经了风霜似的,并不好看。
“抽这么多烟,喝点儿茶润润。”
是妻子的声音。
她没质问他一晚上不睡觉在瞎想什么,只是给他泡了杯他很喜欢的茉莉花茶。
付老板伸手接过,触碰到妻子的手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嫁给自己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呀,手像葱白似的,可漂亮了。
哪像现在,夏天都还裂了口。
付太太很爱笑,一边把熨烫平整的衬衫放到床上,一边与他说:“早上我熬点儿粥,再配点儿咸菜,行吧?你今儿要去厂里的吧?咱俩一起走,我去找王姐要点儿韭菜种,她家的韭菜你最爱吃了,总问人要不是事儿,我自己种点儿试试……”
细碎的话,很平淡。
付老板瞧着她,忽然问:“小真,你怪我吗?”
“嗯?”付太太回头瞧他,不再年轻的脸上依旧挂着比向日葵更漂亮的笑,“怪你什么呀?”
“我……”
他想说,都是因为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这才毁了她平稳的好日子。
可她说:“不就是货卖不出去嘛,大不了就不做了,那厂子倒手出去,不也得值万把块的?够咱俩活了。”
他们的孩子早已长大,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在机关里上班,体面又稳定,还有个很漂亮的对象。
他们现在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孩子添麻烦,就是很不错的了。
付老板瞧着妻子的模样,轻声说:“有人想买咱家在三里屯的那个楼,我想要五十万……然后再试一次,做做广告,应该能把货卖出去。”
付太太并不太懂生意上的事,但她很快就点了头:“那是好事呀,五十万,够你做很多事了。”
“可她好像嫌贵,不想买……我估计,她的预期价格可能不到一半。”
“卖不出去也不要紧呀,它不吃草不费料的,放那儿就放着呗,我听说南边的房子一天一个价,咱留着,指不定以后能卖八十万呢!”
付老板瞧着她,不禁笑了:“你这人,怎么左右都有理?”
付太太也笑:“卖了,你有钱做买卖,不卖,我们还有个楼,怎么样都是好的嘛。”
付老板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说:“我把厂子卖了,楼也卖了……我不干买卖了,以后咱什么都不操心,我带你出去玩去,怎么样?”
“好呀,这样也好的。”
“你又说好……”
“原本就很好的呀。”
“哎,你呀……”
……
在林听的预想中,她还得几天才能再次接到付老板的电话。
毕竟是商场上的老前辈了,虽然他没什么建树,但资历摆在那儿,总有些城府耐心在的。
可她还在睡回笼觉时,段珺就打着哈欠闯进了她借住的西厢房。
“听儿,付叔说了,让你开个价。”
段珺直接钻进了林听的被窝。
林听抱着她的泰迪熊往床里躲,满眼惊悚:“你能不能别像个流氓似的……”
干嘛呀,这就直接上她的床了!
段珺拿着大哥大,枕着林听的枕头,毫不在意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我觉着付叔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听着特别开心。”
林听和泰迪熊贴着脸,沉默片刻,还是说:“三十万。”
“买楼对半砍价,你这话我都不好意思传。”段珺朝她抬了抬下巴,“你自己跟他谈吧?”
“嗯,也行。”
林听也想听一听,段珺口中的“特别开心”到底是个什么语气。
她喝了口水,找到自己的大哥大,拨通了付老板的电话。
“付叔叔您好,我是林听。”
“哎,小林啊,你稍等下,我找个安静地方跟你说……”
付老板那边儿的确很吵,听着像是在菜市场。
过了一小会儿,稍微安静了一点儿,付老板才笑着问:“你是想好了价格吗?”
他的话没什么不对劲,但语调微扬,像是捡了宝似的。
林听不由得有些含糊,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但她的心理价格是不会变的,便说:“嗯,我想好了,三十万,您看这价格……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嗯,行,”付老板依旧乐呵呵的,似乎只要是能把那栋楼卖了他就会很开心,“你什么时候回京城,我们办手续。”
林听:“……”
林听:“……?”
林听:“……???”
这就完了?
他就答应了?
他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吗?
他这么爽快,甚至会让她觉得那栋楼昨天晚上是不是突然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