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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晦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顿时也随之收敛。

他抬眼时,正好看到凌扈气势汹汹地甩着袖子,从亭台楼阁连绵相接的海棠门进来。

这里原先是一户富贵人家避暑的园子,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水榭回廊蜿蜒曲折。

这样一个精致秀丽的园子,几乎都能想象出之前观赏池鲜花怒放的模样,池中的锦鲤随之悠然游动,湖水也烟波缥缈,一阵风吹来,就会惹得湖面莲叶轻摇。

可后来旱灾持续的年份太长,不少百姓死于饥荒,还有百姓逃离昭国,放出“宁做他国乞,不做昭国人”的话来,十城九空。

这户人家的主人也随流携家带口去了别国避难,这个园子也逐渐荒废了下来。

又因这里人迹罕至,就被他们占了下来作为其中一个据点。

凌扈终于穿过了干涸的曲廊,在他面前站定,气鼓鼓道:“哥,你是不是又做什么了?”

他终究是气不过,脸涨得通红,又高声加了句:“你之前说好不对褚掌柜出手的!”

无晦就那样幽幽地盯着他,眸子像一汪深潭,“你为什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明明我们才是唯一的亲人不是吗?”

“就是因为我们是亲人,我才不想看到你以身犯险!”

凌扈气蒙了,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颠三倒四,但好歹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一步错,步步错,你再不回头的话,最后就只能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看多了话本吧?什么万劫不复?”无晦觉得好笑,想去揉一下他的脑袋,却被凌扈后退一步主动避过。

于是无晦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将手收了回来,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他浅笑着说:“长大了。”

“明明不是长不长大的问题!”凌扈闷闷不乐地垂下脑袋,踢了踢鞋尖,低声道:“哥,你就一定要和褚掌柜作对吗?”

无晦慢条斯理道:“你要搞清楚先后顺序,一直以来不是我和她作对,而是她在和我作对。”

“那是什么能让你放弃焉耆,选择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凌扈实在是不能理解自己哥哥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是褚掌柜真出了什么事,不说昭国百姓群情激怒,按徽元帝的性子哪怕是倾全国之力,也一定会将焉耆给打下来。

他就没有想过到时候自己的国家该如何自处吗?

“我从未放弃焉耆。”无晦注视着他,正色道:“是你在放弃焉耆。”

凌扈真是离开权利中心太久了,才会养成了这么个天真性子,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

凌扈无力地摇摇头,“吞并,蚕食……天下的土地太大了,吃不完的。”

就算昭国真的被他啃下了一块肉又怎么样?

没了昭国,还会有吴国、晋国……会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政权,焉耆永远不可能吞并天下所有的土地。

所以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掠夺?

无晦道:“我就是不想有战争,不想焉耆的子民白白丧命,才会采用这种无限迂回的方式和计谋。”

才怪,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凌扈沉默了一会儿,一脸真挚地看着自己兄长,诚实道:“难道不是因为打不过吗?”

按他对兄长的了解,要是打得过早就直接振臂一呼,万千铁骑精锐踏平昭国了。

无晦:“…………”

霎时,凝重肃杀的气氛七零八碎一扫而空。

你可真是专业拆台。

凌扈见他隐隐有些恼怒和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劝道:“哥,真的不要再往前了,到此为止吧。”

他总是追求更多的权利和地位,但人的欲望却会像山沟一样难以填满,永远无法满足。

“我们和动物不同的地方不就在于「人」会克制欲望么?所以我们没必要那么……”

无晦听到这里,冷笑打断:“人和动物有何不同?”

他一字一顿道:“别的动物觉得冷,就进化出厚实的皮毛来御寒,人类若觉得冷,就扒了其它动物进化出来的皮毛来御寒。”

他往前一步,凌扈被他眼神所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他再往前一步,凌扈又被逼得往后退一步。

最后,凌扈退无可退,已到了廊道的边缘。

而无晦也不再往前,只是盯着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弟弟,目光森寒,低声幽幽道:“人只会比动物更冷血。”

凌扈一时间心都跟着颤了颤。他说的是人,还是自己?

最后,无晦道:“我说过,不要别人随便施舍了一点善意,就忘了焉耆才是你的国家。”

“——而你,却三番五次胳膊肘往外拐。”

凌扈仓皇地抬起眸子,却见自己哥哥冷冷地望着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个样子,他好像在一瞬间与自己划清了界限。

“凌扈,就这样吧,我对你很失望。”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这一刻,仿佛连尘埃都不动了。

凌扈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这句话,整个人都沉默下来。

无晦说完这句话后,发现自己弟弟眼里好像出现了一点泪光,可等他再想细看时,凌扈却已经把头撇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凌扈走了有一会儿后,黑袍人头领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忍住上前,低声道:“主子……”

他离得远,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了七殿下在面对主子时压抑着情绪,死死不让眼泪掉下来,一转过身就控制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们都清楚七殿下在主子心中的分量,也正是因为清楚,才格外不能理解。

既然决定不坐以待毙,那就是要做点什么了,这个时候不应该和七殿下好好说,然后带着七殿下一起走吗?

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来这么一出,将关系搞砸,弄得两人生分了呢?

要是以后昭国人拿七殿下来威胁主子,到时候受人掣肘可怎么是好?

无晦望着凌扈远去消失的背影,隐着心底暴怒,凌厉喝道:“你懂什么!”

他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说:“得把他摘出去。”

就算心有不忍,也得在孤注一掷前把他给摘出去。

他对凌扈最为了解了,这个弟弟没什么脑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给他一点好就恨不得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天生一副好心肠。

他太蠢太笨了。

而自己刚才把话说得这么狠这么绝,他近期应该不会再找过来了。

这样很好,从今往后,他做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这是自己早就决定好的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他给拖下水。

——这样,凌扈才是最安全的。

等徽元帝的人手赶到这座荒废的园子时,才发现他们慢了一步,现场早已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