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监。
停尸房。
将近期堆积的刑案公务全部处理完毕,穆青澄便开始了对鹰嘴山五具陈年白骨的检验工作。
因着工作量巨大,穆青澄调来了田仵作和姜仵作,及六名吏役,包括她的学徒何叶和武六。
“蒸骨验尸必须是在晴朗的天气。”穆青澄站在停尸房门外,感受着初春的暖阳,“当心太阳落得早,我们抓紧时间,从一号骸骨开始,逐具检验。”
吏役打来十几桶水,搬来几个大木盆,将尸骨清洗干净,然后在院里开掘地窖,长五尺,阔三尺,深二尺。
穆青澄用麻线按人身骨骼结构的形状,依次穿连好骸骨,盛放在席子上。
田仵作负责穿连二号骸骨。
姜仵作指导吏役用木柴炭火烧煅地窖,直到将地面烧红为止。
除灭明火后,何叶和武六听从指挥,取来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浇泼在地窖内,乘热气扛起一号尸骨放入地窖穴内,用草席遮盖好,进行蒸骨。
等待的时间里,他们将剩余三具尸骨全部清洗干净,做好编号,却不再穿连。
何叶不解,“穆师爷,您不是说蒸骨需一至两个时辰吗?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一口气干完呢?”
“今日干不完。”穆青澄看了眼日头,“最多三个时辰太阳就落下了,赶不及的。万一明天是阴雨天,便不能用蒸骨的办法检验了。”
武六一听,顿时着急道:“那该怎么办呢?”
田仵作喝了口水,“有道是,晴天蒸骨,阴天煮骨。”
“煮骨?”
吏役们纷纷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
姜仵作笑道:“一个个的愣什么呢?快去拿纸笔,准备记小抄!”
武六和何叶欣喜不已。
穆青澄倾囊相授,“首先准备一个坛子,作为煮骨的工具,然后把骨头、醋、盐、白梅放入坛中,就像在锅中煮东西,用炭火煎煮。等到煮上千百滚后,取出尸骨,用水清洗干净,对着太阳照看,若有伤痕,血会浸渗在骨骼损伤处,呈现红色、青黑色,还要仔细验看骨头有无破裂。需要谨记的是,煮骨不能用锡器,否则骨头会变成淡黑色。”
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拱门而入。
“陆大人!”
“见过陆大人!”
眼尖的吏役瞧见来人,匆促跪下行礼。
陆询一袭天青色常服,同色系罩衫,发髻只用一根缎带固定,周身未曾佩戴任何珠宝玉饰,十分素净。
他缓缓止步,伫立在光影里。
穆青澄脑中浮起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下一瞬,穆青澄便微微睁大了双目,当年穆询上京赶考,离开江南时,便是这一身打扮!
“青儿。”
陆询开口唤她,俊美的面庞,扬起清淡笑意,“我有话同你说。”
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是称呼她为“穆师爷”,而今突然改唤她“青儿”,惊得田仵作等人嘴巴大张,一副吃到大瓜的表情!
穆青澄顿感头疼,她摘下猪皮手套,脱下围裙,净了手,走向陆询,不悦道:“陆大人是不是应该公私分明?”
陆询理所当然的口吻,“我未穿官服,行的是私事。”
“咳。”穆青澄无言以对,“何事?我在验尸,忙着呢。”
陆询越过她,望向地窖,目光忽然沉了沉,“几时能出结果?”
穆青澄道:“至少得个两三天吧。”
“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在蒸骨,还得一个时辰。”
“那你先跟我来。”
陆询转身朝外走去。
几步之后,发现穆青澄杵在原地未动,他暗暗一叹,抓起她手臂,直接将人带走。
田仵作和姜仵作对视一眼,共同为宋纾余捏了把汗!
……
衙门里到处都是往来的人,穆青澄不想招人非议,亦怕宋纾余得知,又会掀翻陈年老醋缸。
故而,她将陆询带去了庑房。
两人面对面坐下,丫环奉了茶,便退出去了。
穆青澄不想磨叽,直截了当的问道:“你刚刚升任大理寺卿,不该忙着整顿公务和人事吗?”
陆询气结,“就算是拉磨的驴,也总有休息的时间吧?怎么,你在盼着我过劳死吗?”
穆青澄很少见到陆询吃瘪,至少在江南的八年,他们俩人相处融洽,从未有过吵架拌嘴,他在她的记忆里,从来都是端肃知礼,温润如玉的君子。自从在京城重逢,他不是被她冷待伤心,便是被宋纾余挤兑,喜怒哀乐,尽数体现,倒是比过往显得鲜活了许多。
“我盼你活的时候,你怎么不活过来?”穆青澄端起茶杯啜饮,波澜不惊。
陆询忽而消沉下来,他默了片刻,才道:“青儿,我欠你的解释,待你验完尸骨,我便告诉你。”
“那你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穆青澄搁下茶杯,满眼都是无奈,“故意穿上这件衣服,是生怕我忘了曾经的情份?”
陆询唇角翘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我便知道,青儿面冷心热,嘴上生我气,其实心里并未记恨我。”
“大哥,我很忙的,你能不能说重点?”穆青澄绷不住了,再啰嗦一会儿,宋纾余可能就杀过来了!
陆询终于拿出了东西,道明了来意,“我答应过你,要给你调案卷,带你去墓地。今日,我便是兑现承诺来了。”
看到他递过来的案卷,穆青澄怔愣住,“现如今,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还有必要查看案卷吗?还有墓地,那不是更加多此一举吗?”
“墓地里的尸体,自然是假的,确实不必去看了。”
陆询盯着手中的案卷,目光深沉且复杂,“但是案卷里记录的某些事情,你可以看看。青儿,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假死断联,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和义父的安全。”
穆青澄是专业的刑案人,从后来陆询待她种种,她便确定了陆询没有变心,他的所做所为,定有天大的苦衷,他隐忍三年,任她蛰伏京城而拒不相认,便是如同当年父亲带她逃离京城一样。他们,都是为了保全她,为了来日方长。
但是如今,多了一个变数——宋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