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估算了一下,小秦氏和顾廷煜本来就没差几岁。大秦氏是嫁进顾家十几年后才生下顾廷煜的,这么一想,顾堰开这个老登居然还老牛吃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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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得很好看,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母亲的影子来。
或许吧……
顾廷煜生来就不曾见过早死的生母,如今也只能在顾堰开的指点中,对着他那新入门的继母,又或者是姨母的脸庞来幻想一二。
父亲口中描述出来的母亲形象,在顾廷煜的心里,总会不知不觉异化成一株柔弱无依的丝萝。
她没了情爱浇灌便会渴死,没了男人依附就会被这世道折磨死。
她是如此娇贵,经不得一点风雨,所以,但凡遇到了一星半点的挫折,便再也活不下去了。
可是,明明是同一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可他的姨母却好似与他的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打从相见的第一面开始,顾廷煜就从她那张温婉慈悲的菩萨面上,看到了隐藏在其中的青面恶鬼。
她的眼里跳动着数不尽的火光和怨恨。
真好,就跟他一样。
他们都是困兽,被迫困囿于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里。
只不过,同样身为被命运抛弃的人,她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恣意、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这可真是让他好生羡慕啊……凭什么呢?
好羡慕你啊……好嫉妒你啊……我的、姨母……
顾廷煜宛如一条盘桓在阴暗角落里的蛇,浑身充斥着怨毒,总是静静地待在一旁,观察着宜修。
那道阴冷的、黏腻的目光,仿若化作实质,像绳索、像蛛丝,如影随形地黏在她的身上。
一转身,就能看得见。
打从初次见面开始,顾廷煜就很不喜欢宜修这个新进门的继母。
恰巧的是,宜修也同样很讨厌他。
他们是同类,委实太过相像,每每见着对方假笑的模样,便好似从落满灰尘的镜子里窥看到了第二个自己。
……
关于宜修想让他早点去死这件事情,顾廷煜是心知肚明的。
为了能再拖着这副病体多活几年,又或者说,他是想努力活着多膈应宜修几年,所以,顾廷煜不顾父亲诧异的眼神,厚着脸皮提出了想和宜修一同用膳的想法。
“姨母待孩儿极好,便如同母亲一般。见了她,我自、心生欢喜。”
彼时,他是这么说的。
顾堰开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大笑了几声,拍着他的肩膀,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
而后更是拉过他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到了宜修的手里。
宜修笑得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只有顾廷煜看到了她在他们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即刻冷下去了的眉眼。
——哎呀,她看起来似乎更讨厌我了啊。
“姨母,那孩儿往后的膳食,可就全部拜托给你了。”
他忽地提劲,反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抽身离开。
顾廷煜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只有宜修知道,这小子是在明晃晃地挑衅她呢!
“煜哥儿客气了,本来就是我这个当姨母的,应该做的事情。”
绣着蝶恋花的团扇抬起,正正好遮掩住了宜修不悦时撇下的嘴角,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打着扇子,一扭脸的功夫,就又变回了那尊看着和善至极的菩萨像。
总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太对劲的顾堰开左看看、右看看,好半晌也没看出来他的妻子和儿子有什么异常之处,反而看起来格外和谐有礼,活似一家人。
啊,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耳聋眼瞎的顾侯爷又爽朗地笑了起来,一会儿叫着“贤妻”,一会儿唤着“我儿”,只觉得家庭幸福,人生已然圆满。
两双同样流露出狠毒的眼睛在半空中交汇,这一次,顾廷煜没有再胆怯地移开目光。
他的目光深沉,冷得像是从来没在人世上活过,打从落地开始,就仿佛已经被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占了身子。
摇扇的手一顿,宜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更想送他早日下地狱了。
……
事情出现转变的时候,是在顾廷煜坚强地活到了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是一个盛夏的雨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池塘里蛙声一片。
一切都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
真是叫人心烦气躁。
顾堰开要出公差,不在家。
而在宜修和顾廷煜联手操作下显得格外瘦弱的顾廷烨此时也不在家——他早几日就被顾廷煜借着祈福的名头,送到京郊的寺庙里去了。
老旧的木门“吱呀”响起的时候,宜修就从梦里惊醒了。
颀长的人影慢条斯理地走到她的床前,那道熟悉又黏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真叫人恶心。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可宜修对于来人是谁,心里却清楚得很。
“你来干什么?”
她开口询问,语调平静的没有丁点起伏。
啊,是的,她早就猜到了,而他也知道她猜到了。
“姨母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嫁进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孩子吗?”
“呵……毕竟我又不是悖逆人伦的畜生,又怎么会想得到,居然真的有人会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下药呢?”
闻言,隐没在阴影里的顾廷煜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坐在床沿上,闲适得仿佛就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
“父亲生不了,对姨母来说,就已经没有用了。不是吗?”
“……说下去。”
“我自然是活不了多久的,可姨母应当也不想便宜了顾廷烨那个狼崽子,又或者是四房五房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吧?”
窗外忽地打起了一道霹雳,仿佛老天的怒号。
刺眼的亮光落在顾廷煜的面庞上,一闪而过,又迅速消隐,只是那双眼里的光彩亮得惊人,在宜修看过去的瞬间,便迸发出了炽热而灼烈的火光。
“姨母,你想要个孩子。”
“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
……
池塘里的蛙声如鼓,疾风骤雨落在芭蕉叶上,迅疾又猛烈。
心跳如擂,窗外是大雨和雷声缠绵,不知名的情愫在心里猛长,轰轰烈烈。
一片漆黑里,女人的呜咽声被彻底淹没在了这场久久不曾停歇的大雨中。
从初见时便开始网罗的蛛丝,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
那天之后,一切便都彻底脱了轨。
三个月后,宜修被诊出了喜脉,当天半夜,顾廷烨就不知怎的,在翻墙时跌倒,生生断了一条腿,据说是再也好不了了。
又三个月后,大夫确认了宜修腹中的孩子是个男胎,于是,不过半个月的光景,那孩子名义上的老父亲顾堰开就忽感急症,一病不起了。
彼时的宜修正因为怀孕而神色恹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不由得对着殷勤伺候她喝汤药的顾廷煜冷笑出声。
“真是心狠手辣啊,小侯爷。”
顾廷煜又瘦了几分,听了宜修这阴阳怪气的话,他也不恼,反而放下药碗,笑容温和地看着她。
“姨母说笑了,咱们家的小侯爷还未降生呢。”
闻言,宜修抿着嘴笑了笑,看向顾廷煜的目光格外的意味深长。
等到顾廷晖长到六岁的时候,顾家已经被完全梳理干净了,没有烦人的旁支亲戚,也没有更加烦人的老不死和叛逆的小狼崽子。
现在,唯一还没有解决掉的,就只剩下早就该死的顾廷煜了。
那天日头正好,暖洋洋的,是个送人去黄泉的好日子。
“到底是夫妻一场,姨母也真狠得下心来。”
顾廷煜端着药碗,苦笑着说完,便仰头一饮而尽了。
“你我彼此相厌,这时候反倒装什么呢。为什么留你到现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宜修打着扇子,姿态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岁月总是这么偏爱她。
“姨母这话说的……我都快要死了,竟也不能说点好听的来哄哄我吗?”
“不能。”
宜修拿着空药碗走了出去,随手扔进了那片开满荷花的深塘里。
屋内,顾廷煜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遥遥望着宜修远去的背影,捂着嘴咳嗽出声,看着鲜血一滴滴透过指缝落在地上,到底还是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真狠心啊……”
——可我还是,一见到你,便心生欢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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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宜修从知道顾堰开被下了药之后,就开始想好要利用了顾廷煜了。顾廷煜也知道,但是他乐意,还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