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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迈进前堂的门槛,见明妃娘娘背身端站着,正抬头看墙上的一副山水孤帆图。

我上前两步,低眉行礼道:“碧尘参见明妃娘娘。”

明妃娘娘未回头,依然看着那副画,叹了口气,说道:“亲王妃久被病魔缠身,如今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心下黯淡,“若是死后才能与家人团聚,若是死后才能没了拘束,那公主的亡灵应该是解脱了吧。否则,活着的人如何安慰自己去面对公主的突然离世。”

明妃娘娘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倒是真为公主伤心。”

伤心是自然,但还有一股怨愤等着寻找宣泄口。我提一提气息,问道:“娘娘,南夷国国主几日前去世,那国母今何在?”

“你问这个做什么?”明妃娘娘对我这个莫名的问题感到一丝疑惑。

“碧尘只是想知道,娘娘可否告知碧尘?”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明妃娘娘又叹了口气,“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这一切实在可叹呐。前几日本宫听皇上提过,此次南夷国内乱,头目是国主的亲弟弟姬无怀。他战败后提出献礼投降,却在投降当日的宴席上持刀行刺。亲王妃的母亲一心护君,挡住了姬无怀最致命的一击,当场殒命。而姬无忧也身受多处刀伤,救治几日仍是随妻而去。哎——,可悲啊,今日亲王妃亦重病薨逝,像是追随其父王母后似的。”

果然!果然公主的母亲也已魂归西天!公主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真不是胡话!怪不得三皇子未曾将公主的家信寄出,原来,收信的对方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想求证的事得了答案,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是谁,如此残忍,将这个消息透漏给了公主?!

昨日公主还心存希冀,笑忆过往,短短一日她便与世永隔。若不是知晓了父母双亡的消息,她的病情何以恶化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惨烈!这致命的打击常人都难以接受,何况心心相念的公主!

这病情无以复加的恶化,究竟是谁造成的?或者说,公主的猝然离世,究竟是谁造成的?

究竟会是谁?定是可以接近公主的人!外界的干扰我已求明妃娘娘断了,难道是恒亲王府里哪个不长眼的人无意说了这个消息?可姬希守护公主的心比任何人都强烈,她断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还在思忖着,明妃娘娘的话将我的心绪拉了回来,“本宫叫你过来,是想嘱咐你几句。”

“娘娘请说,碧尘洗耳恭听。”

“此次皇上之所以下令秘不发丧,一方面是因为南夷国的局势急需稳固,恒亲王出使南夷国已在路上,实不能因此再将其召回,耽搁了要事。另外,亲王妃毕竟是南夷国公主,此时南夷国政局未稳,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的死讯若是传到南夷国,给了某些图谋不轨之人挑事的借口,影响到两国局势,便不好了。本宫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暂且守好这个秘密。”

为了所谓的大事,公主的死便要成为一个秘密,连入土为安都不能!还是我太天真了,原以为,公主活着不得自由,死了便是解脱,哪知她仍是处在桎梏当中。我忍不住问道:“娘娘,碧尘想知道公主的死何时不再是个秘密?”她何时能真正的无拘无束?

明妃娘娘略思索片刻,“至少,等恒亲王办好差从南夷国归来吧。”

归来?按行军的速度,只去不返,即便日夜兼程也需半月,还不知三皇子会在南夷国待多少时日。如此之久,公主要一直曝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明妃娘娘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握着,“本宫不跟你见外,才将这些告诉你。从今日起,你也算是恒亲王的人了,等他回来,本宫就张罗你们的婚事。”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她,她竟在此刻提这些!

明妃娘娘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咳了咳,“虽然亲王妃刚离开,本宫说这些有点不妥,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倏然多了一分深意,“本宫希望,你做了亲王妃后,不要忘了本宫的成全之恩,好好相助恒亲王,共同辅佐斩儿。”

这里的人从不做无关利益之事,走的每一步都是谋划。我心中明镜,却无意与她争辩什么。只是兀自想着,这个令人憎恶的地方,我要尽快离开,带着公主离开。

“是,碧尘谨记娘娘教诲。”我顺着她的意行了礼。

明妃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我莫要一味伤心,注意伤势,而后便回了宫。

我再次来到后院,正碰上二皇子要离开。他停下脚步,斜睨着我,略有嘲讽地说道:“当真是老天眷顾你,想攀上三弟,老天便给了你机会。这恒亲王妃一死,你可不是称心如意了么!”

这个二皇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处处针对我,似乎在他眼里我已是个功利之人。他如何误会,我并不在意,可将公主的死牵扯进来,我心下不禁厌恶,反嘲道:“惐亲王说什么攀上,当初有机会摆在眼前,碧尘何去攀过您这座大佛。”

二皇子知道我说的是当初他在沁欢阁欲侵犯我的事,脸上有些赧色。但也只是眨眼工夫,他便恢复了皇子高贵的气焰,“你如今想投怀送抱,本王也不稀罕了。三弟不嫌弃你这个不洁之身,本王倒是觉得厌恶得很。”

原来,连他也一直以为我曾失身于四皇子,不过那也无妨了。我行了行礼,“那惐亲王还是赶紧离开吧,免得让我这个不洁之人污了您的双眼。”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再次见到公主,姬希已为她换上了一套特别的服饰,不同于她亲王妃身份的锦罗玉衣,这是一套清新雅丽的南夷国公主服饰。她的脸上干净无比,只是惨白的面容是任何胭脂水粉也遮挡不了的,但她那嘴角淡淡的笑却抵消了所有的惨白,让她看上去像活着一样。

她当真无任何牵挂了么?她当真安然接受这一切了么?她当真以为死了有亡灵去实现她生前的愿望么?

不,至少,我不赞同。

姬希跪在公主身前,拿着一把匕首正缓缓削着她采摘的新鲜琼花的枝叶。

“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发病?”不查清楚,我难以安心做后面的事情。

姬希闻言,蓦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豆大的泪滴打在地上,“是我。是我的错!”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是什么意思?

姬希忽然哭喊着近似狂嗥:“是我害死了公主!是我害死了她!我该死!我该死!”说着,她蓦然扬起了手中的匕首,朝自己身上扎去。

我骇得匆忙阻止,及时挡住了匕首的去势,却是用自己的胳膊。

血霎时浸透了衣裳,往地下滴落。姬希惊慌地弹开,失魂落魄地望着正插在我胳膊上的匕首,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紧皱着眉头,有些玩笑地想,现在受伤倒也左右对称了。右手蓄了蓄力,一把将左胳膊上的匕首拔下来,“咣当”一声丢在地上。

我咬紧牙关,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盯着姬希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公主临走时说的话吗?我与公主一样,决不允许你做傻事!”

姬希无神地看着身前的那几朵琼花,潸然泪下,“可,真的是我害死了公主......”

我骇然,姬希绝不会是害死公主的凶手,可她为何这样说?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缓缓地捏起了一朵琼花,看着她握紧了那朵琼花,直到指节处都泛了白。

她无力地说道:“碧尘小姐可知,今日也是恒亲王生母的忌辰?”

我摇头,这又与公主的死有何干系?

未及多想,只听姬希接着娓娓说道:“恒亲王的生母当年自缢而死,当时还是先朝武郡王的皇上下令不准任何人祭奠,连作为亲生儿子的恒亲王都不能。恒亲王十年来思母心切,去年偷偷在自己府中的密室里设了祭台。当时公主的病情还没那么严重,曾陪着恒亲王祭拜过。今早上公主跟我说,今年的忌辰恒亲王不在府中,她要替恒亲王尽孝心。公主拖着病躯去到了密室,可谁知......谁知密室里多了另外一个祭台,是......是国主和国母的。”

姬希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如果......如果不是我昨晚提起恒亲王生母忌辰的事,也许公主就忘了。如果我拦住公主不去密室,公主就不会发现那个祭台,就不会知道国主和国母的死。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守护好公主!”

可公主深爱着三皇子,怎么会忘记对三皇子来说如此重要的事。所以,不管姬希提与不提,不管她拦与不拦,公主都会固执地去祭拜。

公主如此爱而不得,却又这般爱而无私,至死都在记挂着三皇子的余生。只是,我的答应并不作数。对不起,公主,你的另一份嘱托,我要食言了。

姬希举起手中的那朵琼花,泪眼模糊地望着,“我们南夷国有个习俗,祭奠亲人的亡魂,便摘一朵最美的琼花或做一朵绸布琼花,用自己的献血滴落其上,那亲人的亡魂便会了解活着的人思念的心意,不至于孤零飘荡,无所羁绊。去年的忌辰,公主选了一朵最美最大的琼花供奉在祭台上,割破自己的手掌染红了它。而今时,恒亲王用我们南夷国的方式替公主祭奠国主和国母的亡魂......祭台上那两朵琼花是那么美丽,但上面醒目的血迹又是那么的刺眼。我......我好无助,不知道是该拉着公主出来,还是该抱着公主痛哭......”

意识到双亲亡故的那一刻,公主该是多么绝望悲痛的心境。我望向公主那张安详的脸,她可曾有一时的怨恨?

我又该怨谁呢?怨姬希的无心?怨三皇子的好意?还是该怨老天的安排?

公主看似安详地离开了,她是无怨无恨的吗?

不,她应该有怨恨,怨恨至死都回不到故土,至死都被囚禁在这京城里!

我决绝地抹掉泪水,咽下那些苍白的安慰之语,字字郑重地对姬希说道:“姬希,你若是觉得心有愧疚,就与我一起完成公主的心愿。”

姬希抬头看着我,不语良久。最终,她明了地点了点头。

姬希沉静地帮我包扎伤口,我将心中的计策与她说个详细,只待接下来分头行事。

片刻后,絮儿急急来报,说伊心来找我,被二皇子安排的侍卫拦在了府门外。

看来,明妃娘娘和二皇子是下了功夫要封锁消息。我与姬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无声地互道珍重。再望一眼公主那平静的脸庞,我扭头迈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