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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五更不到,倩倩就起来担好了水。煮粥煮猪草,喂鸡喂鸭鹅,用铡好的稻草喂了牛。猪菜煮好了,舀了些出来晾在大木盆里。

才开始给自己洗漱。嚼了柳条后用澡豆洗好了脸。

张氏何氏也早就起来了,洗了脸端了盆水当镜子梳着头发。

何氏拿出一小瓶泡着零陵香的油茶油,作头油用。

因为几人前天特地趁天晴洗了一次。又是冬天,头发有点毛躁。

特别是发梢处,头发有些开叉,甚至打成结,用木梳一开始很难梳顺。

倩倩先用手沾着油把头发都搓了一遍,特别是发尾,才将头发慢慢梳顺。

她先帮张氏上头油。

梳顺后才给奶奶挽了个小髻,用发绳系好,头上罩上黑色的麻丝老婆?髻,簪上银铜簪花朵固定,然后系上黑色的刺绣包头。

倩倩的小娘子发式自然跟出嫁妇人不同。

好在她的头发虽然不是很盛,黑度和长度倒也凑合。

将头发从中线处分成两边,再从耳朵后面各分出两绺。前头的两绺分别用发绳束好,在头顶束成一束,穿过下面的孔分成两束。

用发绳分别束好后在脑后各打个环,就成了两边各有一个发环,发尾处用黑色发绳扎紧。

耳后的两束则分别打成辫子,左右绕在头顶的小髻上,再扎好。

挑了一条长点的红丝带穿过发环,在小髻上打成花结。

小髻上则分别簪上绢花、镏金铜簪、小银针儿、头天摘好的带红果的冬青果束。

这个小发式就做好了,花了她几刻钟时间,手都酸了。

不过从水盆里看着效果不错,把她衬得很乖。

把早备好的成套袄裙换上,配上香囊钱袋,就是街上常见的普通人家小女仔的过节打扮。

张氏何氏都把自己最好的袄裙和头面戴上,不过是细银花簪和通草绢制花朵。

何氏又给倩倩套了个一两重的细银镯子。

几家人提着礼物汇合,途中又汇入从别处来的去街上看灯卖货的人流。

到了城边人流又分成细流。大家相互道别,约好下午未时去报恩寺烧香。

倩倩一家要到同宗的长者家里住一晚。

那是个半白头发的老者,跟天开差不多年纪,天开要求小辈们尊称他为玉昌老公公。

玉昌一家在濂溪边有十几亩水田旱地,平时种田为业,闲时则到外面的山林里打猎挖药。

女眷们跟乡村的女子们一样忙时下田帮忙,闲时纺绩织布。

他家还在自家门前的一间门面里开了个卖杂货的小店,专卖盐油酱醋各种调料和咸干菜。

盐主要是家里人到秀水、贺县或梧州挑回。

酱则是自制的。所以他家三合院的天井里,靠墙背阴处,置了一排三个大酱缸。

他跟天开是在一次打猎时认识的。两人相谈甚欢后问了各自的姓氏生辰。

再一往上溯源,发现原来是同宗,而且他这一支算得上是长房。

天开到街上时若有空则到他家去坐坐,带点山产,顺便还学会了做好酱的窍门。平时也不怎么去打扰。

这次是玉昌请他们一家来观灯才答应过来的。

倩倩一家带来了一对鸡鸭,一块腊野猪肉,一块腊麋子肉和半袋粳米。以及自制的笋干和野菜干。

玉昌公公一看这阵势,似乎是将过年剩下的肉都带了来,一个劲地挡:“怎么带这们多东西,看个灯的事。”

天开则笑着劝说:“这些都是家制的,算不得钱,住一天要叨扰老哥一家,也是麻烦。”

两人推来搡去,最后天开成功。

短暂休息一会后,一家人出门会合同村人在城里走走看看。路上买了些香烛黄纸,到南门边的抱恩大寺上香。

报恩寺在道州是个大寺,为州城僧正司所在地。

从布局上分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后面是藏经阁,此外还有倩倩此次的主要目标窊樽石。

倩倩先跟着长辈们从山门边的金刚力士像拜起。

那是两尊极老的神像,由青石雕成,神像的脚边阴暗处长满青苔。像前各有一尊用于上香的老陶香炉。

再到钟楼下拜地藏菩萨,鼓楼下拜伽蓝神关羽,每拜一个都要烧纸燃香。

在天王殿拜了弥勒佛、韦驮菩萨、四大天王后,路上买来的香就不够用了。

何氏给了倩倩五文钱,叫她到山门边的寺内小铺去买香布施。

倩倩揣着钱兴头头地往前冲,边走边看上香燃纸的士女。

发现有些女子的衣裳和头面可真是好看。

衣裳上要么是织花,要么刺绣。头上的绢花和通草花比拳头还大,有在?髻中心戴玉观音,或者大朵的点翠花的。

甚至有早早就戴了一头用乌金纸或彩金纸剪成的各种蛾儿、蝴蝶,用白绢或白纸制的雪柳,用各种颜色的彩线编成的花朵、络子、结子的。

一派过节的气氛。

不过城里人和乡里人从衣饰上一望可知。

那些城里人的衣饰可是更鲜亮,肤色也白净些。

在小铺子里看守香烛的是个龙钟和尚,手持着副五眼通念珠,闭眼念佛,仿佛浮生皆过客,对往来取香烛布施的人并不睁眼看。

倩倩在功德箱里丢了那五枚铜钱,拿了一大束香、两对白桕烛便抬脚准备离开,去大雄宝殿找家人。

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小娘子安好。”

她转头一看,竟然是双喜。一下子眉开眼笑:“双喜哥,你们也来烧香呀?”

双喜偏了下头,示意她向右看。

倩倩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何济源站在两个正在给地藏菩萨上香的丽服女子旁边,偏身看向她,对她拱手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那身偏得刚刚好,将那俩人的脸给挡住了。

倩倩便也行了个万福礼算是回应。

她看到那两人旁边还有两个丫鬟模样的人捧着香烛花朵,便知是大户人家,自己不好贸然去打扰,当下便转过眼来,准备开溜。

不过双喜却拉住她:“小娘子是来来观灯的么?现在住于何处?”

倩倩只好回道:“是的,现在住在大西门外一个同宗老公公那里。”

“离大西门远么?”双喜又问。

倩倩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太远,离儒学一百多步吧,就在路边。”

“那小娘子大概何时出来?”

这倒把她问住了,只好答道:“这个还真不晓得,要是夜饭吃得早就早出来,吃得迟就迟点出来,反正可以看一夜,也不着急。”

双喜似还有话问,倩倩担心回去迟了,何氏会问,便匆匆告辞走了。

果然何氏问了原因。她们已在大宝鼎处把香用完了,正等着进去给释迦牟尼三身佛叩头上香呢。

得到她的回复后何氏来了句:“拿个香都这们拖。”将香抽去一把。

报恩寺有释迦牟尼三身佛,任何一尊都比银山寺大雄宝殿里的坐佛大,且遍身金漆,看起来比较新,显是过节前又漆了一遍。

她看到三尊佛像长得一个样,都是坐在彩色木雕的莲花坐上,闭眼结迦像,慈眉善目的,怎么还叫三身佛?

柏崽已在前面叩了头,准备燃香后上香,见她站在一边只盯着佛像看,便催促道:“快点呢,还要早点出来看灯呢。”

“这三尊佛像有什么不同哪,怎么我看着都是一样的。”

柏崽也愣了,他很少到寺庙中去,只认得释迦牟尼、观世音、文殊和十八罗汉这些常见的,至于三身佛,什么横三世、竖三世还真没弄明白。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人才十岁,跟倩倩一样少见多怪。

而张氏和何氏也说不出个然来,尽管她们在佛诞时都会到银山寺上香布施,甚至过年时还会给柏崽供一盏灯。

倩倩有时候也会帮祖母数佛米,念一声“阿弥陀佛”捡一颗。

但她时间不多,一次也就是捡二三十粒,有这时间还不如多读点书呢。

对佛道不过是逢寺上香,遇庙进拜而已。

她想父亲应该是知道的,但禹寿早随着天开、尧寿到城中忙去了。

这次州城上元节的巡逻役夫里有登封的人,父亲被抽到去巡视火情。

两人正叽叽咕咕地商量着能否找看门僧或小沙弥解惑,还四周看了一圈。

不知怎么回事,殿里竟然没有一个僧人,想来是到什么地方帮忙去了。

三个穿着贵重的人走了进来,一男二女。

那个男子听了他们的嘀咕,笑着解释道:“中尊是毗卢遮那法身佛;左尊为卢舍那报身佛;右尊为释迦牟尼应身佛。所谓三身佛者,乃理法聚而为法身,智法聚而为报身,功德法聚而应身,三身即一佛。”

“所以其实都是佛祖变的,是吧?”倩倩听了明白过来,为自己的孤陋寡闻红了脸,低头向说话的人万福道谢。

没想到那人笑道:“理是这么个理。”

倩倩觉得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便抬头看了一下,却是何济源。后者还促狭地对她挤挤眼。

她便有些来气,偷偷送了个白眼出去,拉了柏崽自去别处叩头上香。

三身佛两侧是十八罗汉,旁边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大雄宝殿后面是观音菩萨。

文殊骑狮子,普贤骑六牙白象,观音骑龙。倩倩和柏崽跟着一起拜了上香,又摸了一遍罗汉方退出。

倩倩记挂着寺里放生池边的窊樽石和假山,这是州城里的名胜,她还没看过呢。

拉着柏崽跟长辈闹着要去买鱼苗放生。买了几条最便宜的鳑鲏和斗鱼放了,便一个人绕去后面。

窊樽石在报恩寺西,旁边建有一亭名窊尊亭。

说是石,其实是一簇小石山。其中一块山巅有窊石像酒樽,元结便取名为窊樽石。

还为此写作《窊樽铭》并序,令当时的江华县令瞿令问刻于石上。现石已荒废,碑文不存。

不过是座像酒樽的石头,这元结想必被贬道州后无聊至极才会如此吧?别说一块酒樽石,有好多地方的景色都比这个石头好看多了。

那个亭也不大,上面已有人,倩倩便罢了登亭的心思。

倒是石山旁边种植的冬青树、南天竹、麦冬,生的爬山虎和薜荔青翠可人。

她忍不住念道:“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有人在她后面接着吟道。

倩倩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何济源从对面石头边转过来,便笑着行了个万福,喜道:“怎么何小官人也读过这篇?”

马上心骂自己笨,天天读书的人自然是读过的。

“张子祢的《归田赋》么,难得小娘子竟然晓得。”

倩倩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学会没多久。”

“小娘子可知这窊樽石作为道州八景之一,可是有一些笔墨的。”

“奴家只晓得元刺史有个窊尊诗‘巉巉小山石,数峰对窊亭’(注一),家父讲后来有人写过‘窊石取供醉,孤子真次山’,后面这句讲的还不是这个窊尊石。不过元刺史跟元稹是本家么?”

“此话何解?”何济源忍住笑问,“不会是都姓元吧?”

“他们都是河南洛阳人,不会是同宗吧?不过听说元稹人品不怎么样,元刺史的人品可比元稹好多了。”倩倩道。

“小娘子如何说元微之人品不好耶?”

“不是说书的人讲的么,那个什么《莺莺传》里的莺莺不是被他害了么?后来王实甫才改成了《北西厢》,由悲改喜。”

她还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说得好像自己听了《北西厢》一样,便有些讪讪地住了嘴。

何济源静静地正听着呢,却见她闭了嘴还有些不自在,也没多想,笑道:“其可能是远族吧,不过元微之人品不怎么样,诗品可是很不错,不能因人品而否定其的诗品呢。”

倩倩无话可对,正好柏崽从放生池那边过来找她,见到她跟何济源说话,就先行了拱手礼说声:“何官人安好。”

才对她说:“姐,鱼都放完了,祖母和母亲要回去了。”说完对何济源又行了个礼,说声:“告辞。”

何济源忙回礼,倩倩也行了福礼,三人作别。

注一:元结窊尊诗:

巉巉小山石,数峰对(一作戴)窊亭。

窊石堪为樽,状类不可名。

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瀛。

尊中酒初涨,始有岛屿生。

岂无日观峰,直下临沧溟。

爱之不觉醉,醉卧还自醒。

醒醉在尊畔,始为吾性情。

若以形胜论,坐隅临郡城。

平湖近阶砌,近山复青青。

异木几十株,林条冒檐楹。

盘根满石上,皆作龙蛇形。

酒堂贮酿器,户牖皆罂瓶。

此尊可常满,谁是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