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先行了个叉手礼,唱了个喏才在自己的杌子上坐了。但陌生人在侧,看的又是自己的书,自不好开口拿,老觉得不自在。
低头摸了下那些袜子,已是半干,只得取下来拿着在火边上慢慢烤。顺手放了块松根上去烧。
想了想肚子有点饿,在路边买的糍粑还有几块,于是走到外面去想拿来烤了吃。却见天开靠着墙,闭着眼,脸上极为痛苦的样子。
她赶忙上前扶着:“公公,是不是肚子疼?”她知道天开有小肠坠的旧疾,特别在受寒后更易诱发。
“是的,坐一下就好了,你去看下雨小了没有?”天开有气无力道。
倩倩开了门到门口瞄了一眼,回来说:“是小了点,还在下。公公,今天是不是到不了午田了?要在这里住一晚?”
“嗯,过会我请这个老人家帮忙找个房子住一晚,你看下到旁边田里找几味药,就是以前教你的那几样,找到后泡碗水给我喝。”
倩倩答应了,赶忙到前面穿上蓑衣斗笠,也不管那本书如何了,冲进雨雾里。不承想正好有几匹马斜刺里冲了过来,她又被箬笠的叶子遮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把跑在前头的那个吓了一大跳,喝道:“不要命啦!”使劲地拉着马嚼子,差一点就掉下来,马铃铛也叮铃成一团。
倩倩全然不知道后面的事,她已经冲出了十几步,跳过旁边的一条小水沟,跑到长满野菜猪草的田里,驾轻就熟地弓着腰用脚拨着那些草。
雨却下成了更大的飘飘雨,把她的脸都打湿了,抹掉后又满是水,水流到眼睛里,激得差点睁不开。
絮了芦花的麻鞋自然挡不住这斜斜雨,袜子自然是湿了,衣裳也湿了一片,不一会就手脚冰冷,嘴唇和手更是乌僵了。只得胡乱拨了些拐子草(车前草)、枯萎的独角金、繁缕、泽泻、鱼腥草、半边莲、半枯的半春莲、一棵毛草龙。
可惜没看到火炭母,这种东西的叶子清热解毒的效果很好。
看到雨太大,几乎将视线遮住,她本来还想多拨点的,无奈只得了一小把而回。在沟里把这一小把药草洗净后束成小束。那木底沾了些田泥,走起来极重,只得在田埂上把泥抹掉些,又薅了把草把屐底刷干净才跑回来,那袜子早就湿透了。
阁门旁的拴马石上拴着几匹马,除了一匹高一点,其它俱是本地产的一种低马。鞍具已卸,在木槽前安静地吃着铡短的稻草,上面则有草棚子遮雨。
她在檐下把蓑衣、箬笠摘了,快步地走了进去,见天开仍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便知肚子还是疼的。
推开隔着后房的小门,却吓了一跳。那桌子两边各坐着一人,正在说着什么。前面是一个铁火盆,正燃着木炭,炭火哔剥。
火堆边有三个着黑褐短打衣裳的下人模样的围着烤火,火里煨着薯芋还是栗子一类的东西,散着点焦香。那个大锡壶和三脚架已被移到一边。
房间里的暖气熏得她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了,进退两难之际只得硬着头皮进来行了拱手礼,跟几个人说声“打搅”。把采来的药草放在旁边的木碗里,倒了点热水泡着洗了下,再开门倒了水后,拿了锡壶准备重新倒水。
本来她就在外面被冻得发抖,进来后没有缓过来,提着壶的手抖得厉害,差点就将热水倾出出来。
旁边坐着向火的一个黑衣小厮眼明手快地帮着提起来,给她倒了一碗水。她先把碗放在旁边没人坐的小凳上,才笑着对那人道谢。
之前她的突然闯入,让这屋子里的人都息了声。这时后面的两人才开始重新说话。
倩倩坐在小凳子上,把木碗放在膝盖上用勺子压着草药泡着,竖起耳朵凝神听那两人说话。
他们说是王湛二人心学的差异。那王自然就是自己背过文章的王阳明了,湛想来是她这本书的抄写者的老师湛若水。
两个年轻人自然没多少学问根基,稍微争论后,一致同意去请教儒学的夫子,便想着要了这本书。
“那个小……官人,请问下这本书是在哪里买的?”那个先来的穿襕衫的年长点的人问。
“在梧州买的。”倩倩正把一片车前草叶子再次压进开水里,观察着水和叶子的颜色。
“能卖给在下否?”
倩倩抬起头瞪着他们。
那个问话的有点讪讪:“在下晓得,小官人把书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定然是很喜欢的,如若不肯,那能否借给在下抄一下?”
“你们要抄多久?我们明天就回去了。”倩倩小声说,抄还是可以的,何况她也抄过别人的书,甚至盗抄。
那个年长点的还没说话,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的示意着拦了一下:“今晚就好,明日小官人走时就可以拿走。”
这个人在之前她回瞪他们时就盯着她看,现在目光炯炯仍未收回。
此时她脸上的黑灰早被雨水冲了个一干二净,之前的冻红也消了好些,恢复了尚有的莹白,只是尚带点青色。虽然照旧是男仔打扮,却是个极为清秀的男仔。
她见后来问话的那人也就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样子。浓眉长圆脸,长耳朵,头顶上结了个小髻,戴着个青蓝布帻,余下的短头发都往下披着。虽然年纪不大,看着倒很沉稳的样子。
穿着白绢领的厚碾光绢直身,系着同色丝绦,扣着如意扣。黑色麂皮白底靴子前面镶了块同色的踢头,鞋底踩在地上似乎有些间隙,她便知鞋底一定是掌了钉的,说不定还是钉鞋。不用猜都知道那可是双好鞋,正好下雨时穿。
这人一看便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得罪不起。她沉吟了一下便同意了:“明天卯时中要还给小子。”
“去哪里还?”那人追问。
这倒把她难住了,想了想后说:“待小子先去问问夜里住在哪里再来告知两位官人吧。”便端着木碗出去了。
她端着木碗出来,递给天开:“公公,夜晚住在哪里?”
天开先喝了一大口药茶:“守阁的老人家讲他侄子那里有房子,等雨停了就去讲。”
她老老实实地说:“里面那两个小官人讲要抄我买的那本书,孙子已答应了,到时候要他们还咧。”说完到外面看了一下雨势,进来说,“雨小了点,我先出去扯点药回来。”
出来披上雨具又到旁边的田里去了。没想到她出来没多久,雨又下大了,倒像是特意跟她过不去似的,逼着她才扯了一小把就跑回来,袜子不出意外又一次湿了。
天开喝了一大碗药汤后又将药草都嚼了吃了,看着倒好了一些。倩倩想到以前公公肚子疼时,奶奶都会杀只鸡炖给他吃,便想着住下来要去买一只公鸡炖给公公吃才好。
她先把药草放在背篓上面,进来收了碗,走到后间再准备泡半碗。那两个年轻人还在那里等着,看到她进来都望向她。
“到时候到哪里还书哪?”年轻的不放心。
“小官人先抄吧,现在还不晓得住哪里呢,到时候再说吧。”她手一挥,假装不在意。
“那好,有什么事我叫双喜找你吧。”那个年轻的指了指帮她提水的那个黑衣小厮,然后笑道,“我每要到楼上抄书去,你去么?”
倩倩忙摇头:“不去,小子要在这里照顾公公。两位官人请便。”她还在想难道二楼和三楼有桌子和放纸笔不成。
在两位年轻人和三个小厮离开后没多久,倩倩就看到一个人提着个竹编篮子匆匆进来上了楼,篮子里装着笔墨纸砚。她突然有点后悔没上去看那人的字。
后来一个小厮进来用木盘子把烤好的毛薯取了,特意给她留了一个。
她也不客气,抓了把松毛把上面的灰和火石扫走,又吹了吹,到外面跟天开一人一半吃了,算是垫了下饥。
好在又等了好一会,雨终于小了,天开的肚子也不疼了,守阁的老人给他们说了自家侄子房子的位置。
祖孙二人进了村子,找到前面有两个小抱鼓石的一个小三合院,跟房主说明了来意。跟着房主把担子挑到旁边的土墙茅草顶的三间房中的一间。
原来这单独的两间房子是专门用来出租的。中间的那间则是伙房和杂物房,有锅柴水缸,砧板菜刀之类的,离村子里面的一口轱辘井也不远。
倩倩不顾天开劝阻向房主买了一只鸡,花了二十三文钱,让天开杀了。自己则披上雨具要趁天尚明亮到田里拨多点草药来炖汤。
守门的老爷爷劝她:“男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不要出去了,旁边不晓得哪时候来老虎呢,况且门也要关了。”
“那公公能否帮着留个门呢,小子到外面去拨些药,公公肚子疼。”倩倩赔笑道。
“好吧,留个小门,要快点!”老者到底答应了。
于是她便冲到之前自己扯草药的地方,看好后尽量双手同时扯,拔出来的草就放在带出来的一个草兜里。别的还好找,只是水田七一味只拨到了三四棵,还要多找几棵才行,就这样不知不觉走远了。
等她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大寒颤时方觉察过来,天已经黑得看不太清路了。自己离黑黢黢的山林也很近了。
一只斑点鸺鹠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发出一阵长长的颤抖音,吓得人头发都差点竖起来。更远处不知是一只灰林鸮还是鬼鸮在凄厉地号叫,断断续续,缥缥缈缈。山林在浓雾中如奇形怪状的妖怪,怒张着大嘴,似随时可暴起伤人。
倩倩想起一路上人们说的关于这一带的传闻吓得一激灵,冷汗和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冒了出来,心跳如鼓,情急之下抄了草兜拔腿就往村子跑。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提了灯笼站在村子外面,与另一边急递铺的昏暗灯光相应。那火光灯塔般吸引着她。
而她呢,凭着记忆和上佳的目力,跨过那些小水沟。也不管木屐上有泥没泥,重不重,踉跄着向灯光的方向跑去。
那个提灯的看到她跑近了,才转身离开,待她跑到门口早已见不到人影。倩倩喘着气顺着门缝挤进村才松了口气。
守门的老人家正在吃饭,看她进来嘟囔了一声,哐地一下把门闩好,又加上三条木杠加固。
倩倩谢了老者,似刚回过魂似的顺着石板路走进小屋,心犹噗通乱跳不止。天开已在火房里用借来的瓦罐炖着半只鸡,另外半只则用稻草打了个结挂在灶台上烘着。
倩倩舀了几瓢水把草药洗净,拿了一半扎成一束丢到罐里,才取下蓑衣斗笠,坐在火边脱了鞋袜向火。
她这一出去被冻得鼻涕横流,一冷一热间又打了几个大喷嚏,震得脑仁突突地疼,忙着用汗巾子和袖子擦。
鸡煮好了,天开向房主借了两个小碗盛了。一碗交待倩倩给房主一家,一碗自己亲自去送给同行的人,叫倩倩留在屋里热粑粑。
待他回来,却看到一个小厮站在小房门口跟倩倩讲话。
“这是哪个?”天开还是比较警惕的。
倩倩向他解释:“这是借书的那两个官人的小厮,讲是明天好还书,先找到地方。”
小厮给天开先唱了个喏,再作了个揖:“见过老丈,小子双喜,小子家官人叫问何时还书不耽误老丈行程,好作安排。”
“抄书喔,不着急,这里离家也不太远,你们辰时中再还也不迟。叫你们官人不要着急,别把眼睛熬坏了。”天开还挺通情达理的。
“谢过老丈。”双喜说完,捧上一个油纸包说,“这是小子家官人送给老丈的,桃川那边得的桃酥,还望老丈不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天开只得接了,摸出四文铜钱要赏,见双喜不收,叫倩倩包了一小包糖葱儿送他当零嘴。
双喜又再三确认后才离开。爷孙俩进了房来,一人盛了碗鸡汤,就着米粑吃夜饭。
饭后倩倩洗了勺子碗筷,剩下的鸡汤备着明早再吃。天开打开纸包,见是六个巴掌大的酥饼,带着一股甜香味。
“大户人家就是懂礼。”他叹道,拿了块给倩倩。倩倩只掰了半块,剩下半块放回去包好,又将手上的掰了一半给公公。两人合着吃了半个,果然香酥可口,比她喜欢吃的麻圆泡好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