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王国卿泡好茶,随后走进里屋,出来时手中握着几页稿纸。
他将稿件递给陶正国,说道:“姐夫,我写了一篇有关撤区并乡的文章,你文笔出众,帮我修改润色一下。”
陶正国接过稿件,仔细地阅读起来。大约一刻钟后,他的目光从稿纸上移开,看向王国卿,眼中满是赞赏。
“国卿啊,这篇文章写得相当不错,立意新颖,观点独到。”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稿纸,轻点了几下,“只是,这里……”他的指尖顺着一行字划过。
“对于撤区并乡后乡镇经济发展的建议,我认为可以写得更具体些,列举几个实例来论证你的观点,这样能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其中的变化。另外,在结尾部分,可以尝试增添一些对撤区并乡后的美好愿景,使文章更具温情,更能打动人心。”
“姐夫,你说得太对了,我一直觉得文章似乎缺了点什么,经你这么一点拨,真是醍醐灌顶啊。”
王国卿喜不自禁,继续试探着问道。
“姐夫,关于撤区并乡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陶正国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国卿,你这个立意颇为新颖,只是稍显激进,是打算投稿吗?”
“没错,姐夫,我准备寄给省报发表。”
陶正国沉吟片刻,不无担忧地讲道:“县区政权是基层政权,撤区并乡这个概念提出来,怕有人上纲上线,借此抨击此事会对基层政权产生影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恐怕有人借机打压,指责你动摇根基啊,我有些担心,是否慎重一些,以免被人批判路线错误呢?”
“姐夫,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你顾虑的这些,我也都考虑过。就算有争议,也不至于上纲上线大批斗。这也是为了基层工作能够顺利推进,撤区并乡的目的在于优化行政管理结构,提高行政工作效率,进一步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增强群众的获得感和满意度。”
王国卿语气平淡地回应,不过对于姐夫的政治觉悟,他还是颇为满意的。
陶正国这才放心下来,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撤区并乡的关键在于平衡。既要考虑行政管理效率的提升,也要顾及各乡镇的特色发展与资源均衡。”
“确实如此啊,姐夫。当下一切重心都以经济发展为前提。伴随国内经济的迅速发展,现有的基层政权体制已完全无法适应新时期的发展需求。”
王国卿颔首表示认同,他是想借此次谈话,试探一下陶正国在政治方面的一些见解和感悟。目前来看,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陶正国接着说道:“所以,在进行撤区并乡之前,精确划分行政体系极为重要,以确保基层工作的正常运转。这样也可以精简机构,提高工作效率。只要对咱们老百姓有益,我都支持!”
陶正国爽朗地大笑起来。
两人相谈甚欢,话题逐渐转向哲学领域,陶正国毕业于湖师大马克思主义学院,这是他的专业擅长。王国卿渐感力不从心,言辞开始匮乏,暗叹自己还得加强理论学习。
冬日的暖阳透过半开的窗棂,倾洒在屋内。
王云山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地从书页溜出,偷偷瞄向正热烈讨论的爸爸与姨父。心中暗暗赞许,果然没有看错,毕竟是学马列出身的,大姨父理论功底还是没的说。
王国卿对于姐夫的表现也很是满意,心里对他的去向也有了大致的考虑。而陶正国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成了人生中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送走陶正国夫妇,王国卿转身坐回书桌旁,捏着那几页修改过的稿纸,开始修改起来。
王云山悄悄挪到父亲身旁,咧嘴一笑:“爸爸,看来明天可以把稿子寄过去了。”
王国卿点了点头:“晏大姐也催了我几次了,不能再拖了。其实最开始她是让我发表在雁阳日报,后来解释了一番,她也不再坚持,只说省报发表以后,再由市报转发。”
此次王国卿能与省报搭上线,也是仰仗晏丽虹从中牵线运作。作为雁阳市第一夫人,又是雁阳日报社的副社长,晏丽虹在省报的关系自是不必多说。
三天后,《论撤区并乡的可行性研究》发表在《湖东日报》,头版位置很是抢眼,并且还加了几百字的编者按,显得相当重视。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旋即在省内引发轩然大波,众说纷纭,毁誉参半,引发了广泛的热议。甚至引起了省内高层的瞩目,熊庆春在省委常委会上专门对此事进行了研讨。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撤区并乡的理念开始在湖东省孕育而生。
《湖东日报》作为省内最具权威性的报纸,在全国范围内也颇具影响力。经过这番轰轰烈烈的讨论,王国卿的名字瞬间在省内家喻户晓。
连续数日,来自省里和市里的电话接连不断地打到了来阳市委,皆是询问王国卿的情况,一时之间,王国卿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省会,长山市省委干休所。
一栋清幽的别墅中,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正安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手中紧握着一份《湖东日报》,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头条位置的那篇文章上。
一旁站立着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姿态恭敬至极。
“小董啊,你可看了省报?这文章写得着实精妙啊,立意独特。深刻地指出了当前经济发展与体制之间存在的尖锐矛盾,可谓是一语中的!”
老人赞不绝口,对于撤区的构想,他在任时就曾有过设想,可惜直至退休,也仅仅停留在构思阶段。如今能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着实令他心潮澎湃,不禁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感慨。
“谢老,这篇文章我也看了,很有超前意识,在省内引起了大讨论,听说熊书记在常委会也进行了探讨。”
被称为小董的男子轻声答道。
小董名叫董敬修,其实不小,年纪四十有八。在谢老身边侍奉近十年,谢老卸任后,他被派至下面地市就职,现今已官至潭州市长。
“作者署名王国卿,想必是真名。不知是学者,还是体制中人……”
谢老轻声呢喃。
董敬修恭敬地将削好的苹果呈递给老人,轻声道:“谢老,听说此人是雁阳地区的一名乡镇干部,好像还挺年轻。”
谢老接过苹果,陷入沉思。
“我的家乡来阳市,隶属雁阳地区。我已多年未曾归乡探望。家乡能有如此年轻有为的干部,实乃百姓之幸,要好好培养啊。”
谢老的目光愈发深邃,思绪翻飞。他忆起故乡,那些遥远的记忆如洪流般涌上心头。仿若穿越时光,重回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他脑海中闪现出一张张年轻的面容,自己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在田间地头,身着粗布衣裳,脚踏黄土,激昂地宣讲着理想。
硝烟弥漫中,他率领着队伍在密林与山谷间穿梭,汗水与血水交融,却无法熄灭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信念之火。
这位老人,正是开国功臣谢儒祯,解放后历任雁阳地委书记,行署专员,省民政厅长,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最后在省委书记任上退休。
董敬修轻轻挪动脚步,靠近谢儒祯,声音更加温和:“是呀,谢老,这样的年轻干部,正是我们党和国家需要的新鲜血液。他们敢于直面问题,勇于提出创新思路,是改革路上的先锋。这样的青年才俊未来定然能在更广阔的舞台上,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董敬修的话语将谢儒祯从往事中拉回,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小董啊,你今日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怕不是只为了给我削苹果这么简单吧?”
董敬修听闻此言,眼眸一沉,轻声说道:“谢老,您真是火眼金睛,任何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此次前来,主要是想陪您聊聊天,解解闷。也顺便问一下那件事……”
谢儒祯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小子,眼珠一转,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呀你呀,还是老样子啊...”
董敬修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很是动容地说道:“谢老,这两年来,我在潭州一直牢记您的教诲,兢兢业业地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我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还希望能够做得更多。我在想,能不能动一动,去更需要我的地方,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继续压压担子,为百姓谋取福祉,奉献自己。”
说着,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望向远方,满是憧憬。
“小董啊,我知道你对万书记一直心存芥蒂。毕竟,你到潭州不过才两年,而他却已在此地待了五六年之久。潭州的方方面面,他都更为了解,省里也是经过综合考量,才决定让他来接手的。你呀,可别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积极配合万书记。以后,机会多的是呢。”
谢儒祯的眼神中充盈着慈爱与激励,他轻轻地拍了拍董敬修的肩膀。对于自己仕途的最后一任秘书,他满怀深情,然而董敬修却将更多的心思用在了钻营之上,谢儒祯心中不禁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董敬修面露失望之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老,我明白了,定会牢记您的教诲!”
“小董啊,你看这窗外的景致,四季交替,万物滋长,都有其特定的时节。人生亦如此,每一步都需稳稳当当,才能够走得长远。万书记有他的优势,你在潭州这两年的功绩,上级领导也都看在眼里。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小董啊,真正的敌手永远是自己,超越自身,远比超越他人更为关键。你要沉下心来,好好工作,其他的不要多想啊。”
谢儒祯言辞恳切地说道,对董敬修他是太了解了,心浮气躁,做事不踏实,这可都是官场大忌。
最近,董敬修东奔西走四处活动,为的就是调离潭州,更上一层楼。
去年,潭州市委书记曹亿年晋升为副省长后。担任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已有两年的董敬修与市长万国路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最终落败,万国路上位,这让董敬修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董敬修依旧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企图通过谢老的关系网,调任至其他地市担任一把手。
“人心浮躁,钻营取巧,难堪大任啊!”
谢儒祯在心中暗暗叹息……
“谢老,再过两日就是您的寿辰了!要不,您去潭州散散心吧?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董敬修突然想起谢老过两天生日,忙开口提议道,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小董啊,不用这么麻烦了。”
谢儒祯轻轻摆了摆手,缓缓说道:“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喜欢热闹了,我生日谁都不请,你有时间就来,别的人我一概不见。到时候来阳老家会有人过来,正好可以和老家人聚聚,聊聊家常。唉……一直都盼着能回老家看看,只是这身体实在不允许啊!”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落寞与无奈。
送走董敬修,谢儒祯独自来到二楼书房,颤巍巍地走向窗边,双手搭在窗棂上,凝神静思。
窗外,夕阳如血,渐渐沉入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谢儒祯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孤独苍老。他的目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望向南方,似乎想要穿透千山万水,直抵那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苦笑一声,轻声自语:“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这乡音未改,鬓毛却已斑白,却还未能踏上归途。年轻时,满腔热血,只想着为国家和人民奉献一切。如今闲下来,却已是风烛残年,连回家的路都变得遥不可及。”
他慢慢地转过身,视线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两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那是他的双亲。照片中的父母,笑容温暖而慈祥。
谢儒祯的眼眶瞬间湿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哽咽声,自言自语的说。
“伢啊,娘啊,祯奶几不孝啊,十年未回东口给二老上炷香了,心里有愧啊……”
他走到照片前,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照片中父母的脸庞,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隔着时空的温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愧疚。
泪水终于决堤,沿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