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杨看起来很难过,潮湿而凝滞的眼尾好像随时能掉下重重的眼泪。
他在这种自省剖析自己的时刻,也依然保持着克制和冷静。他的声音一直维持着刚好的分贝,不是甘甜那样的刻意为之,而是他的习惯。
身居上位已久,哪怕他安静的、小声的、不疾不徐地说话,依然没有人敢忽视他的话。
一楼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听动静似乎是某两位参与游戏的单身男女成功组队,获得了店里给出的奖品,大家正在庆贺她们。
二楼也并不安静,能听到剩下的几桌的说话声和笑闹声,以及酒杯的碰撞声。
林木杨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前狭长的走廊里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膜,她在听到那句“爱”时心跳稍稍加快了两下,但也就是两下。
她清楚,林木杨能和盘托出的也就是这些了,他的爱也就是这样了。
他依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他能承认他在与她相处中的高傲,却还是对他们之间真正的问题,关于那三个男人,闭口不提。
林木杨也有逃避的时候。
他们现在依然在粉饰太平,小心地擦去名为爱情的盒子上积得一层薄薄的灰,没人率先打开盒子,去看里头无法忽视的真相。
甘甜点了下头,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
“谢谢,听到你说是爱我的,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的。毕竟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也确确实实有一些收益。减少的房租,每天送我下班……总之谢谢。”
“不要把我们之间的付出说的好像需要放在天秤两边衡量的砝码,可以吗?”
林木杨的声音近乎在恳求,但甘甜听不懂,她只觉得这个男人真冷静啊,到这种时候还能说比喻句。
“减少房租时我并不知道租客是你,每天送你下班是我的私心,但除了想要每天跟你单独相处十分钟这一点私心外,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全。”
林木杨语气郑重。
甘甜听完却有点想笑,她巧舌如簧地反击。
“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这么无私?那你可没有你说的‘卑鄙’。我更要谢谢你了,慷慨的房东、热心的老板。”
“你知道我并不想听你这么‘客气’地称呼我。”林木杨说。
甘甜看向他,微微笑了,“那你想听什么?”
林木杨别开脸,气氛太诡异,难得地有些开不了口。
甘甜却知道正确答案,“叔叔?哥哥?”
她嗤笑一声,“真变态啊林木杨,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林木杨否认,“只是这两个称呼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对我来说没有,”甘甜轻飘飘地往他心窝里捅刀子,“在没有感情的时候,只是基于年龄差距开口的称呼罢了。”
林木杨平直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他的语气有些凝滞,“没有……感情的时候吗?”
甘甜直视他,表情严肃:“没有。”
林木杨闭了闭眼,那滴干涩的眼泪被他堵了回去:“你不喜欢我了吗?甘甜。”
“没有,我喜欢你。”
甘甜坦坦荡荡地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终于没有任何冗杂的缠绕她的情绪,她大方勇敢地面对自己残余的情绪,“但我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喜欢了。”
林木杨瞳孔紧缩,眼底闪过名为震惊的情绪,让他堂而皇之地脱口而出愚蠢的问题:“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好的喜欢,毫无保留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清楚地知道你的爱并没有那么好。”
甘甜笑容里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底还有一点像河床底部淤积的泥沙般地阻塞感。她刻意忽略掉那点不舒服,告诉自己这就是放弃一个人必经的难受。
她在林木杨这里上了一课,喜欢和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甚至不能解决爱本身。
“我不缺爱,林木杨。我不需要摇尾乞怜、委曲求全地抓住你犹犹豫豫地才打出的安全牌,并从中汲取一点几乎不能称之为养分的东西。
“我一直在被称赞、被喜欢。或许这样说很像个坏女人,但是被爱对我来说,就像呼吸和喝水一样简单。如你所见,我身边从来不缺男人。”
林木杨在努力,努力做个倾听的人。
他垂下眼,“我知道。”
但还是忍不住纠正,“甘甜,你在我这儿从来没有摇尾乞怜、委曲求全过,不要把跟你无关的两个词语硬安在自己身上。不要为了‘打倒’我,贬低你自己。”
“好吧,那我勉强收回这两个词。”
甘甜无所谓地附和他,又一同否认他,“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其实不知道。
“你现在一定在通过我刚刚的话思考,认为我是因为觉得你划下安全区后才付出的爱,比不上别人拼尽全力的爱,所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你。”
林木杨否认,摇头:“没有,说实话,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我那天说的话或者是过于强硬的态度让你不舒服了……但现在看,似乎有好像不是。”
他态度和语气一起软下来,整个人透出一种少见的迷茫,“现在,我是真的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需要了。你可以告诉我吗?甘甜。”
他很敏锐,他说的原因确实是甘甜在乎的因素之一,但那并不关键。
“嗯?”甘甜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现在竟然不是这么想的。”
她似呢喃般吐槽,“以前的你肯定会那么想,你会想:哎,为爱毫无保留地付出可真傻啊,真是一群傻小子。”
她模仿着林木杨露出他斜睨人的傲慢的表情,声音也跟着缓下来,不疾不徐:“他们像狗一样地环绕在甘甜身边,到底能得到什么呢?何必呢?”
林木杨的指尖颤了颤,他没有否认,因为大概在两三个小时以前,在面前这间大开的办公室里,他确实还在为是否匍匐犹豫。
但他其实早就做出了答案,就在他的身上,正在翘首以盼地等待老师的检阅。
甘甜对他有很多胡乱地猜测,但在关键事情上,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一针见血的人。
“我可以给你答案,”甘老师慷慨地看向他,眼里有淡淡的调侃,“你要听吗?”
林木杨变成了那个乖巧的学生,他轻轻点头,“想知道。”
“因为我不需要了。”
甘甜给出无比简单的答案。
“当我刚刚意识到你给我的爱,或是得到你的爱,会让我不舒服的时候,我就清楚我不需要了。
“任何人都一样,岑驰、段迎潇、江序,有一天他们的爱让我觉得不舒服了,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哪怕他们都不爱我,我也爱我自己,我最爱我自己。”
足够爱自己,不舍得自己受委屈,所以当意识到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退步、流泪时,甘甜选择放弃。
又没有任务,又没有剧情点,她死磕他干嘛?
她承认自己被副本“宠坏”了,但她确确实实不愿意委屈自己。
林木杨。
你继续装吧,我不玩了。
“我的话说完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斗志昂扬地踮起脚像那天林木杨抚摸她一样地抚摸他的发顶,像摸一只心爱的宠物,言语里尽是戏谑。
“回去吧。尽管没人在等你,但你也要爱自己,好吗?”
对视中,甘甜清晰地看到林木杨脸上引以为傲的“成熟”男人的面具一点点皲裂,他粗硬的发丝磨得她掌心有些痒,就好像接住了他面具掉落下的泥土。
她当然知道林木杨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在求和,但有人求和是这样的吗?
一番不轻不重的自省,一套卖弄风骚的衣服?
还在玩最好的猎人以猎物的身份出现的那一套?谁允许的啊,林木杨?
她真是被他迷昏头了,忘记了游戏的开关键一直握在她的手上。
你自己骄傲去吧。
不奉陪了。
她转身欲走,手又被他紧紧捉住。
不过须臾,形势跟刚刚他抓住她的围裙时已经全然不同。
甘甜没抽手,也没走,任由他抓着,自然也没有回头。
“我想改。”林木杨说。
想?
甘甜挑挑眉,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不感兴趣。”
她冷漠地抽手,林木杨抓得更紧,语气比刚刚坚定许多,“我能改。”
甘甜抿抿唇,百无聊赖地开口:
“林木杨,你知道我没有在跟你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吧?我转身要走是真的想走,说不需要了也是真的不需要了。我们俩不是在买衣服,我是客人你是店家。我想买但是假装要走,然后一步步逼你给出底价。”
她大力抽出自己的手,冷淡地觑他,“你现在把底牌摊出来放在我面前,我都要凭心情决定我要不要看一眼。”
天鹅。
多像天鹅啊。
纤细的脖颈,高昂的头,斗志昂扬的姿态,傲慢的声音和丰满的羽翼。
林木杨看着她,竟然在这种时刻,他对她的喜欢好像比之前更多了一些。
“我没有什么底牌。”
不再有任何花哨的谈判技巧,不再论述他二十八年来所谓的世俗眼中的成功,他有什么优势。
林木杨第一次打心眼里觉得所有外物一无是处,金钱权力、野心阅历,什么在甘甜的眼里都没有用。
他刚刚想出来的唯一的招数,也无非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地跟一群比他小十来岁的男孩争宠,渴求甘甜能多看他一眼。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拳头,是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我,经常拉不脸来——”
很新奇的一句话。
里头透露出的自卑让甘甜有了一点兴致转头看他。
“拉不下脸跟比我小的男生争,因为他们年轻、新鲜,跟你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勇气,他们莽撞、冲动,天马行空,千奇百怪,而我是一潭逐渐老去的死水。你怕你觉得我无趣。”
甘甜惊讶地看着他:“你是在承认自己的自卑吗?”
“是的。”林木杨看着她,“所有我在你面前看起来过于自负的时刻,都是源于我虚张声势的自卑。”
他很坦诚,“只是我习惯性地规避掉自己不擅长的争斗,用别的方式绕圈子去解决。比如…当我知道段迎潇跟你告白,我的做法不会是去现场与他面对面地摊牌,让你来作出取舍,而是拦在必经之路上,截停你。”
甘甜讶然地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敢。”
林木杨深邃的黑色瞳孔注视着她,里头藏着从未真正袒露过的秘密。
甘甜思忖:“你逼岑驰离开……”
“那是一场试探,我想知道他对你的重要性。”林木杨看着她,毫无掩饰,“我看到了,结果让我意识到,我不用对上他们三个,只是一个岑驰,在你的心里,他的份量都比我更重。”
甘甜灵光一闪,“你那天离开……”
“准确地说,是我落荒而逃,我把自己架在那里了,下不来。”林木杨坦白得让甘甜害怕,“你说的对,这不是什么电视剧结局,但我习惯了体面,留给别人体面也留给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做不出祈求的事,我意识到我站到了你的对立面。”
他没法转头再说出挽留的话,因为她轻快的脚步给了他答案。
离开他,让她觉得很轻松。
意识到这一点的林木杨“拉不下脸”说出挽留的话。
“最近的一次拉不下脸,是刚刚。”林木杨看向她身后那张刚刚她们坐过的,此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我下到一楼之后,一直在想,我如果就死皮赖脸地坐下来就好了。难道谁还能开口把我轰走吗?”
“……”甘甜没想到“死皮赖脸”这种话会出现在林木杨嘴里,“我会把你轰走的。”
林木杨看着她,沉默两秒,“好。”
甘甜新奇地看着他这副样子,“我以为你会说些类似于‘你不走,会赖在那里’的话。”
“我不敢。”林木杨跟她对视,“我现在有一点摸不准说什么会让你生气或是高兴,我不敢说。”
“你引以为傲地对外人情绪的感知失效了吗?”甘甜略带调侃地问他。
林木杨摇头,“我不太需要主动感知别人的情绪……”
甘甜挑眉,“哦——对,忘了你是林老板。”
林木杨闭上嘴,“抱歉,我好像又让你不高兴了。”
“那倒没有。”甘甜摇头,试图把话题切回重点,但一时好像也找不到重点,她眉心蹙起,“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
“挽回你。”林木杨把坦诚进行到底,“把真实的自己摆在你面前,让你在心情好的时候决定,要不要看一眼。”
甘甜抿了抿唇,“我现在心情一般。”
林木杨点头,有些气馁,“好,知道了……”
“但我已经看完了,”甘甜与他对视,“我被迫听完了你所有的发言。”
她看一眼时间,“我上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再不下去,很容易产生误会。”
林木杨点头,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缓冲地从多情倜傥变成了榆木脑袋。
甘甜看向他,“你又——”拉不下脸了吗?
未完的话止于眼前林木杨的动作,他突然伸手,用一根指尖挑出胸前隐藏在衬衫之下的大半链子。
黑金质感的链条在昏黄的灯下闪烁出诱人的冷感,链子很重,沉甸甸地坠在林木杨的胸口处,把本就开了三颗的扣子压得更低,露出里头光洁性感的肌理。
链子比甘甜预想中的长,林木杨往外扯了很久,直到最后,扯出一个皮质的小圈。
甘甜没看出是什么,以为是套在脖子上的choker,心里正在震惊时,林木杨把皮圈递给了她。
“这是?”甘甜错愕地看他。
林木杨没有解释是什么,只是告诉她用法,“套手上的。”
套在,手上吗?
甘甜好奇地往手上一套,下意识轻轻扯了一下,丁零当啷的轻响中,原本松松垮垮坠在林木杨脖子上的链子骤然收缩、拉紧,紧紧地桎梏出他的脖颈。
她没注意手劲,不知道这链子到底是什么,听到林木杨突然紧促的呼吸声,抬头一看,才发现他被勒住了脖子。
甘甜有一秒的慌张,但没有丢开链子,微微松手,林木杨极速变红的脸恢复正常。
“养过狗吗?”林木杨的声音是温柔的,“这是p链。”
没养过。
但林木杨一说,她就知道这个是什么。
p链,与传统宠物犬的牵引绳和胸背不同,主要使用场景有两种:
一是幼年时期,用来给不懂事的宠物犬训练;二是成犬之后,用来纠正有不良习惯的宠物犬。
轻轻一拉,p链就会牢牢套住宠物犬的脖子,让它意识到当前的行为是错误的,提醒它改正。
听说对“爆冲”的犬有奇效。因为一旦它尝试远离你,距离你过远,p链就会收紧。只有它乖乖地跟你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随你左右,才能享受自由畅快的呼吸。
“我不知道这样够不够。”林木杨的眼里还残留一点被勒出来的眼泪,“但这是我的诚意。”
“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你总不可能一周七天,24小时都戴着,不是吗?”
甘甜声音冷淡,还有一点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兴奋。她感觉到血液里一点点沸腾和雀跃的奇妙感觉,像是可乐的气泡,炸开又破裂,炸开又破裂。
林木杨垂眸看着她,眼神是乖顺的,“为什么不行?链子现在在你手上,自然是你想让我戴多久,我就戴多久。”
她缓慢抚摸着手上的皮圈,略显粗砺的外皮吸引她低头去看。
上头有粗糙的、不太精细的切割边缘,但每一个可能扎手的地方都有认认真真地打磨过。
她在缝线的边缘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手工做的。
“什么时候做的?”
她摩挲着自己的名字。
林木杨露出一点回忆的表情,“大概是——段迎潇第一次来送你上班的次日。”
时间不记得,日期不记得,但段迎潇来送她上班倒是记得的清清楚楚。
甘甜轻轻拽了一下链子,看到林木杨脸上短暂地露出狰狞的表情,又立刻放松,“你的记性不好,但是醋性还挺大的。”
林木杨低着头,“抱歉……我错了。”
他的省略里似乎有一个未出口的称呼。
甘甜眼神闪烁,问他:“我能拽吗?”
明明已经拽过了,又问他能不能拽。
是在确定吗?不是,是在确定自己是否享有更大的支配权。
林木杨给了她确定的答案,“当然,它在你手上。”
他语气很轻,但发音很清清晰晰,字字句句地都落入她耳里,“直到您认为我听话。”
甘甜愉悦地笑了,她对自己的新玩具爱不释手,立刻又拽了一次。
“我好像知道你刚刚为什么坚持要让我来二楼的办公室了,”她满意地听着链条清脆的碰撞声,“你现在这样子好像确实不适合别人看到。”
林木杨没有动,他从甘甜满意的表情里也感受到了愉悦,明白一切在这个时候都要征求她的意见,“现在要去办公室吗?”
甘甜思考两秒,摇摇头,“不用,好像该聊的都聊完了,你的诚意我也看到了。”
她微微一笑,“说实话,很——”
林木杨以为她要说意外,但她说:“很惊喜。”
“你……喜欢?”
林木杨原本没有打算把局面变成现在这样,是在感受到她的开心后,才顺从地配合下去。
“暂时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更多的是新奇。”甘甜晃晃套在手腕上的链子,“你知道这种把戏只是能暂时吸引我的注意力吧?我没有给过你什么承诺,还是有可能随时丢弃你。”
她完全是玩游戏的心态,“等我厌倦了,可能你又会回到原点。所以,你确定吗?”
“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林木杨沉沉开口,“我已经很感谢了。”
甘甜忍不住笑,丢掉皮圈,手伸向林木杨的脑袋。这次不需要她垫脚,林木杨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她像抚摸宠物毛发一样抚摸他的头发。
“好乖。”甘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