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消云散,古道漫雪。连绵起伏的远山,将西天际下落的如血残阳,遮掩了大半。
内心凄苦的明月侠,独自驾驭【追星逐月车】落寞西行。
马蹄车轮碾压残冰冻雪的吱嘎声,寒鸦环绕枯树的凄鸣声缠绕交织,顿使白雪皑皑一望无际的寂寥旷野,增添孤独断肠人身处陌路异途的萧杀悲怆。
入口是冰冷刺喉的冷酒烧刀子,放眼是空旷无人的苍茫雪原。
此时明月侠孙淀脑海里,再一次飘过方才临别时刻,逍遥僧说过的那些话语:“南国先生只是神秘春帆楼组织里的一个底层喽啰,从他将剧毒【瓴雾灰】替代金疮药,为烈火侠敷上身那一刻开始,就算大罗神仙降临凡尘为烈火侠医治,也回天乏术无法改变结局。
“钟无期反复交代,这一座万恶的春帆楼,就建在楚南秀丽碧江的源头山巅处,在苍莽峰峦绵延万里的浮邱山最高山峰!”
孙淀回转身,轻轻推开坚实的车厢门,眼见爱徒徐顶峰躺在锦衾中睡得正香,方觉得略略心安。
一股寒风卷挟着冰雪扫掠原野,孙淀伸臂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悄无声息地挂在厢壁,移手又摘取一个装满冷酒的紫葫芦。
他环视两眼车厢内并列悬挂的六个紫色酒葫芦,酸楚热泪再一次盈满眼眶:想当初师兄弟七人同下天山,同喝酒共欢笑叱咤江湖,是何等的风光?现如今仅剩自己一人落魄荒野形单影只,天寒地冻中的萧杀凄凉谁能体会······?
无边凄迷的暮色,慢慢将寒鸦枯树、清冷雪野湮没吞噬。
几口冷酒入喉,明月侠催赶着马车,进入百里枣林纷乱错综的密径。
冷风瑟瑟,混茫无际的夜空寒星点点闪烁,四下里一片朦胧凄迷。
孙淀突然发现了一盏灯,一盏映闪亮光的孔明灯,在前方不远处的半空中飘摇!
暗夜中突兀其来的微弱灯火,究竟能给孤身夜行人带来吉祥如意的平安希翼?还是前途吉凶难料的极度凶险?
明月侠又回身将两扇车厢门小心关好,把腰间的利剑摘下,稳稳放置在车厢门前。
凭借着自己一双锐利的夜行眼,孙淀驾车缓缓随着半空中飘飞的孔明灯,徐徐前行。
马车在枣林间左拐右绕,行驶了大半个时辰后,来到门前高挂两个通红大灯笼的归缘客栈。
空旷无人的客栈后院冷雪盖地,黑漆漆的十数间客房,竟没有燃亮一盏灯火。
从前院匆匆跑过来的店小二,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衣小帽,堆着冻得通红的僵硬笑脸,殷勤地帮着停车卸套,拉着马进入宽敞的马厩内,提水饮马添加草料。
而后点头哈腰亲切招呼:“天气寒冷,请客官先到前堂用些酒饭。”
明月侠先把追星逐月车拉到空旷处调制完毕,这才缓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客栈前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葛衫布衣的粗犷汉子,鼻梁挺直,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面带灿烂笑容手举酒杯,大声招呼道:“孙兄弟,还识得故人否?”
孙淀微微一愣怔,随即快步走向前去,猛将手中的酒葫芦长剑往桌上一放,笑道:“东原村夫厉玉平厉老兄?好久不见?”
在厉玉平的爽朗大笑中,两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
就在此刻,归缘客栈两扇前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手里提着咯咯乱叫翻腾挣扎的大红公鸡,迈着流星大步走了进来。
他扯开自己的粗大嗓门,朝着孙淀豪爽地高声叫嚷道:“明月侠今日好口福,俺刚好在附近农家买回这只肥鸡,准备与兄弟们下酒畅饮消遣寒夜呢,”
孙淀转过身细瞧时,却是北岗樵子蒲苏川!他心中微微一动,面带微笑颔首打一声招呼:“浦大哥一向可好?”
厚厚的门帘,被凄冷夜风卷起飘闪,一个满脸凶相头发乱蓬蓬的高大汉子,手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鲜活鲤鱼,一闪身抢进了店内。
他点了点头,朝着明月侠问候道:“老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明月侠,咱们兄弟今夜就拿这两条黄河鲤鱼,炖一锅鲜美的鱼汤醒酒。”
孙淀苦笑道:“孙某今日有幸,竟在这偏僻的荒野客栈中,能与心向云山碧江的云海醉友相遇。现如今北岗樵子、东原村夫、南河渔者都已经现身,西楼妙笔孔羽书孔夫子现在何处?”
三个人哈哈畅笑着手指向后厨,同声高喊道:“明月侠请回头看仔细,那不是孔大哥走出来了么?”
一位头戴儒生巾身材消瘦的青衫秀士,施施然从后厨房走了出来,但见他古铜色皮肤五官分明,一双长眉浓密漆黑,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精明干练。
他左手握拳,猛地在右手心一击,焕然笑道:“今夕何夕?竟在如此荒芜的客栈内巧遇故人?”
孙淀满含狐疑的眼神不停飘闪,里面隐含了几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意,他拱手施一礼,道:“难得西楼妙笔孔老兄今夜有空,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哦······”
大酒壶温的是西楼妙笔带来的三十年陈酿【蓝桥风月】,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黄金鸡】、【清蒸羊羔肉】也摆上了酒桌。
南河渔者满满的一脸歉意:“醒酒的鱼羹还需多炖些时间,孙大侠,咱们边吃边等。”
孙淀从腰间摘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咕嘟嘟’连灌下几口冷酒,淡淡说道:“云海醉友一向最爱是静寂林泉观花欢倾酒、白云深处觅清音的雅客隐者,今夜如此巧合齐聚这归缘客栈,实属不易!若是孙某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与西楼妙笔孔老兄相遇黄鹤楼,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
西楼妙笔举手加额,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高兴地大声叫嚷道:“明月侠所言不错,四年前那个中秋月儿圆的夜,咱们兄弟好不容易相遇长江畔,正在黄鹤楼中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却从楼梯口窜上来一位手持长刀的不速之客,一言不发径自恶狠狠朝着我砍将过来,飘寒光迅如雷电好不骇人······”
满脸关切神色的北岗樵子,惶急问询道:“这厮是谁?伤到大哥了吗?”
西楼妙笔又是一串爽朗的大笑:“有剑法如神的明月侠在身边护持,放眼现下整个武林,谁能伤得了我?不过那一场黄鹤楼头的刀剑血战,最是酣畅淋漓振奋人心。”
他将双手放胸前十指紧扣,两眼闪耀着煜煜光辉,沉浸在永生难忘的舐血往事,满脸尽是神往陶醉:“毫不夸张地说,那场大战,绝对是我这一生中,亲眼见到的最精彩的一场激战,持刀猛砍的鲁莽汉子,是名震齐鲁的【滚揉刀】凌云志!
“当夜天心月正圆,东流长江水浩浩荡荡;黑衣白袍来回飘飞宛若游龙,刀光剑影与溶溶月色相互辉映。
“翻翻滚滚大战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交手至少有三百多个回合;最后还是咱们的明月侠技高一筹,一招挟风引雷的【长空飞鸿】凌空霸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凌云志从雄伟的黄鹤楼头击落当地:当真是利剑横空破青云,万里长江飘寒霜哦。”
孙淀回身看向北岗樵子,笑道:“咱们二人的最后一次结伴畅饮,却是在晋北的恒山脚下,一个名叫磨峪隘口下的一家茅草小店内!
“仔细想想,距今也有三年多时间了,真可谓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岁月催得人白头哦。”
北岗樵子一脸凝重,点了点头说道:“那时候我正要登山去悬空寺中游览,半途中遇到了采花淫贼【魔眼颜枭】真智道人,自古正邪不两立,扬善除恶诛杀淫贼,是每一个武林中人的基本责任!
“可真智道人一身的武艺精绝超凡,我拼尽力气与他搏杀了半个多时辰,渐渐力怯无法抵挡······”
他饮下一杯热酒,深深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就在我左支右绌的危急时刻,白云缭绕的山峰间,白衣明月侠飞跃现身,一柄长剑缭光炫目,宛若闪电般划破长空,准确无误地刺透了淫贼魔眼颜枭的喉咙。”
一盆鲜嫩润滑色美味香的的鱼羹端上了桌,南河渔者亲自动手,为在座的每人盛了满满的一碗,笑着招呼道:“这是归缘客栈池大厨最拿手的酸汤鲤鱼羹,来来来,咱们兄弟趁热先尝口鲜汤。”
孙淀满脸不屑地冷冷一笑,高高举起手中的酒葫芦,猛灌几口冷酒,又从怀中摸出一包干荷叶包裹的卤牛肉,旁若无人地大嚼了起来。云海醉友四兄弟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忽有一阵冷风卷来,满堂烛影飘忽。门帘掀起处,一位身披红色貂裘披风、颜若桃李的丽人,面带着一种矜持内敛的微笑,对着堂内众人优雅地道个万福:“浮邱山【拳剑天狮】夏侯颖这厢有礼!素闻云海醉友喜山乐水,一直在云海仙境间惬意遨游。今日突然间出现在无名客栈,怎能让刚刚痛失三师兄的明月侠,丝毫不起戒备之心呢?”
她扭身缓迈莲步前行几步,轻盈坐在孙淀身旁,莞尔一笑道:“五年前,就在嵖岈山的百花湖畔,正是你这位嫉恶如仇的南河渔者,与刚刚诛灭了蔡州秦府满门的【空手盗】吴良仁相约斗剑;本来稳操胜券的你,却因一个不小心,双脚踏进了吴良仁暗设好的陷阱中!
“当时你求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若非明月侠及时赶到,施展一招【长空飞鸿】一剑擒敌,当场让吴良仁血溅山峦,武功尽失,你这位毫无临战经验的南河渔者,焉能活到今日?”
孙淀冷酒卤牛肉吃得起劲,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恍若未闻。云海醉友四兄弟却是满面惊惧地对望几眼,一个个低下头来,呆呆地端坐桌旁,再不发出只言片语。
夏侯颖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玉酒壶,无比优雅地轻轻呷了一小口,畅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虽是冷酒,却让人饮得心安。咱们再来说说这一位东原村夫厉玉平:别看他长着一副憨厚形象,看起来面相淳朴人畜无害;行事手段却是异常的冷酷无情!
“这一位东原村夫自幼拜【断山无极鞭】翟鸿为师,苦练武功二十余年,在江湖中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高手。可从来都不甘人下的你,最大的软肋就是贪恋名利!”
夏侯颖语气渐变严厉:“你生来的性格就是心机深沉暗藏不露,在背后总喜欢玩一些扮猪吃老虎的下流伎俩。
“当你探知威名震长江的齐鲁【滚揉刀】凌云志,早就对你们云海醉友四兄弟,在武林中沽名钓誉的虚伪行径深感不满,就以秋高气爽宜游长江的名义,极力怂恿义结金兰的大哥西楼妙笔,从三峡白帝城顺江东下,将他推给凌云志试刀,置他于万分危险的绝杀境地!
“当你探到号称【魔眼颜枭】的淫魔真智道人,在晋北一代活动频繁这一消息,就花言巧语欺骗当时急于求子的二哥北岗樵子,胡说什么悬空寺的观音菩萨求子最是灵验。
“本来蔡州秦府的二小姐狐媚仙秦真,与你厉玉平才是一对情热似火的露水鸳鸯,你空口白牙说出一番云天雾地的大谎话,撺掇被蒙在鼓里的三哥南河樵子,约战空手盗吴良仁替你出头!唉······云海醉友四人中,就数你厉玉平心肠最为歹毒。”
夏侯颖一番话语,句句说在了明月侠孙淀的心坎里,他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高声称赞道:“拳剑天狮虽然远在楚南浮邱山,却对中原武林中,很多鲜为人知的内情了如指掌,实在令人佩服。”
夏侯颖微微一颔首,笑道:“多谢明月侠谬赞。”
她逐个瞅着一直缄默不语的云海醉友四人,嫣然一笑风姿绰约:“世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被人揭穿了阴谋的无所适从;世上最厚的脸皮,莫过于诡计败露后还心存侥幸!
“现下已到了夜半三更的子时,你们就不要再痴心妄想,接下来会有反败为胜的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