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命」
“真巧啊,扫把星。”
……胡易?
杨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挠了挠耳朵转身继续要睡。
脸上却迅速被浇了些酒。
辛辣味道瞬间冲进鼻腔,她猛地坐起了身。
“谁?”杨烟被呛地咳了又咳,连忙抹了把鼻子。
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借着星光,她抬头望了望。
是黑沉沉的单薄轮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目光中的寒意。
黑影躬身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许是被浇过酒的缘故,风吹过便浑身泛了冷。
杨烟不自觉地抱了抱身子。
但来人却抬手薅了她的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胡……小君?”杨烟醉意正浓,脑袋一片浑噩,还是冲他笑了笑,“你还在啊,还在好啊。”
糊里糊涂嘟囔起来:“中属土,土克水,留在京城好,定能化险为夷——”
这话显然刺激到了眼前人。
一只手掐上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后边的话。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那就,一起死啊!”胡易几乎咆哮着贴近了她。
杨烟抬手握住了胡易的手,费力想掰开,但他捏得极紧,的确存了掐死她的心思。
像一只扑出水面的游鱼,她张大嘴,徒劳地喘息。
在接近窒息时,大脑终于清醒了些。
胡易怨念的眉眼几乎贴到她的脸上,紧盯着她的挣扎。
“胡……你……”她才想起来反抗,便蓄力一拳向他胸口挥了过去。
萧玉何教她的功夫没白教,胡易被她捶了老远,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杨烟扶着腿也在咳着呕,呕出许多酒液,终于从醉酒的幻梦中返醒。
她拿袖子擦了擦嘴,走到胡易身边。
“为什么?”
她抬眼打量着胡易,能依稀看清他还是一身蓝衣,却浑身沾着泥泞,发髻散乱,眉头紧锁,眼眸深陷,唇角已经开裂……
他的眼中毫无生气,只有死灰无尽地铺陈。
这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吗?
胡易却死死地盯住她,昏暗的光线中形如鬼魅。
“我说了——若他日成了鬼,会来找你的,扫把星!”
“我来找你了!”
他说着又立刻欺身向前,按住杨烟的肩膀,一步步逼着她后退。
“你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边退边向她低吼。
“什么?!”杨烟心头一震,顾不得其他,只握住他的胳膊,问,“你娘怎么了?”
她后退着还在四处搜寻,果然只有胡易一个……
他母亲出事了?
“你娘怎么了?”
“还我娘来!”胡易却只重复着一句话,目眦欲裂,几近崩溃,“还我娘来……还我……”
他哭了。
脚下推着杨烟走得更快,不断向栖凤湖湖边逼近。
杨烟再抬脚时只觉脚下一空。
胡易却忽然抱紧了她,压着她一起砸进了湖水里。
水面扑起一阵水花,很快便归于平静。
-
不远处,如意哼哼唧唧叫了几声,围着拴着它的树急得瞎转悠。
一个醉汉提着酒袋哼着小曲从路边经过,瞧见转圈的驴,啐了一声:“蠢驴,拉磨的命!”
又东倒西歪地走远。
水面“咕噜”鼓出一圈泡泡。
杨烟猛地扎出了水面,大口喘息着再从水中拖出胡易的身子,费力划着翻到了岸上。
看到女子的身影出现,如意才慢慢停了下来。
杨烟长长抽了一口气,来不及平复又连忙爬起,去拍少年的脸。
“胡易!”又晃了晃他的肩膀,毫无反应。
她连忙贴到他的胸口,瞬间焦急,再管不了其他,立刻压头抬下颚,抠出口里泥沙,解了衣服,向他胸口按压起来。
又捏他的嘴,唇对唇呼了数口气……
从前府中士兵教她游水,同样教过她救人溺水。
按了许久少年终于吐出一口气,又呛出数口湖水。
“你醒了?”杨烟终于笑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始觉四肢发软,瘫在了草地上。
少年呛完却转过身去,不再跟她对视。
杨烟抬头望着星星,某颗最亮的,忽然闪烁了下。
她听见他在窸窸窣窣地系衣服扣子,又狠狠擦了几把嘴。
杨烟想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胡易,你娘怎么了?”
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想碰碰他的肩膀,还是不敢,又收回了手。
胡易的肩膀却渐渐耸动着发起抖来,他慢慢伸手捂住了眼睛。
却捂不住传来的悲泣声。
以及某种阴狠的怨怼:
“我连死都死不了么?”
“杨烟,你真是我的克星……”
杨烟鼓起勇气轻晃了下他的肩膀:“你娘她……”
“她死了。”
胡易的声音淡淡传来:“拜你所赐。”
杨烟脑内“轰”地一震。
——
那是四天前的事情。
胡易带着母亲已赶路到京城南边毗邻州府客栈投宿。
阳光晴好的清晨,妇人一觉醒来神智突然短暂恢复了清醒。
记起因她在围场受激发疯病,毁掉儿子功名的事情。
那是百死不能赎的罪过。
她叫胡易为她洗面梳头。
“易儿,这是你爹离开咱们的第几年?”她轻声问。
“十年了。”胡易仔细地给母亲篦着头发。
“也是我孩儿受苦的第十年了。”妇人握住了少年的手。
胡易的手顿了顿,只笑道:“是娘命苦,孩儿有娘,不苦。”
“你爹从马上摔下来,娘以为再没依靠了。可你才五六岁,就拿棍子挡在那些人面前,不叫他们欺负我。娘就知道,我还有个依仗。”
妇人眷恋地摩挲着儿子的手:“可,有这样的娘,实在太拖累我儿了。”
“娘,你没有拖累我,这个世上,我只有你。我只想孝顺好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没有娘,做到公卿又如何?”
胡易最怕听母亲说这样的话,像无数个从前一样,连忙宽解。
母亲清醒时总会拼命道歉,绝食也有,撞墙也有,叫他把她撇下也有,自责自厌自弃,胡易不仅要提防她自伤,还要一遍遍哄她。
听完这些妇人又笑了,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能依稀窥见未嫁时的迤逦风姿。
是教坊弹箜篌的乐女,一颦一笑,风韵犹存。
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只指点着胡易帮她束了头发,扎了发髻,又插上穆闻潇送的发簪。
收拾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叫胡易买些酥饼给她吃。
“要豆沙儿味道的,甜一些。”她交代,眼中是幸福的憧憬。
等胡易去客栈前头买吃食时,他只听到院中扑通一声。
妇人坦坦然然地跳了井。
离开京城时,杨烟嘱他,不要向西,也不要向北,远离水。
他虽不信,却也只往南行,避开了河流。
却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
仿佛从杨烟送母亲入围场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都已注定。
他的母亲,他的功名,他的人生,什么都没有了。
埋葬母亲后,胡易将所有书本烧掉,只想去死,但死的时候,还想把那个扫把星带着。
他又奔波回京城,刚刚入城在湖边喝闷酒时,就看到了抱着酒坛的老熟人。
连上天都给他送过来了。
可——
死都死不了,她真是他的克星。
胡易讲到最后几乎成了狂笑。
“杨烟,我不信命。”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你却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命,这种烂命,我何必活着……”
“你说的对,我是个扫把星。”杨烟擦了擦脸上不知泪水还是湖水的东西。
她想起因她而被屠戮的掩月庵,五十条人命。
现在又加了一条。
“我……也不想这样,你可不可以……不要怨恨我?” 她已经哽咽起来, “我也是条烂命。”
她又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她的遭遇,讲着讲着胡易竟转过身来。
他们两人,各有各的烂。
她是常陷于困顿的“盘桓”,只能挣扎于泥潭。
他是避不了讼诤的“刚陷”,总会遭遇着祸端。
“胡易,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杨烟道,“可一个人也得好好活着,你才十五,路还很长。”
“你怎么不去死?”胡易突然问,“你为了什么活着?”
“我……”杨烟愣住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许多人牺牲了自己,要我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她竟伸手捋了捋少年湿漉漉贴在脸颊的头发。
触到他的脸时,胡易颤了颤,撇开头去。
“你母亲,牺牲了自己,不拖累你,也是要你活着。”
“你为什么要死啊,胡易?”
胡易仰面躺着,抬手捂住眼睛:“谁嫌她拖累了?我会长大的,会保护好她,我会有功名,会给她在京城买个小院子,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他声音低哑下去,又变成哭腔。
一直以来撑着他的那口气破了,他的心彻底烂出个窟窿。
等他慢慢哭完,一腔痛苦泄了,杨烟才说:
“胡易,死多简单啊,憋气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死了,落个水也就死了,挂个白绫也就死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不愿意再玩命地折腾折腾活下去?”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水渍溅了胡易一脸。
“你瞧我,甭管遇到什么难事,谁来欺负我,谁又离开我了……还是得活着。”
“哪怕你要掐死我,淹死我,我还是得活着。”
杨烟想到这码事,威胁他:“我可告诉你啊,你要再图谋杀我,我先把你剁了喂驴。”
-
如意支着长耳朵,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冤孽事,要不是缰绳拉着,驴蹄子早踢过来了。
瞧瞧说的还是人话么,驴都不带这么叫唤的,谁要吃这个,恶不恶心?
它“嗯啊”地仰面嚎了几嗓子,又满地乱踢踏了几下。
满树栖息的小鸟都叽叽喳喳地飞了远。
胡易不易察觉地竟笑了笑。
“你看,这就叫‘黔驴技穷’。”杨烟指了指毛驴如意。
胡易的嘴角迅速落了下去。
看他似乎好些了,杨烟才站起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
眼见着湿答答的青衫早已贴了满身,胸前自然也半袒露着显现。
但她也没空闲管这么多了,反正胡易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胡易,你有地方住吗?不如到我家先住下,换身衣服洗个澡,过几天再筹谋以后的事情?”
她向他伸出手,真诚发出了邀约。
胡易却迅速打掉了她的手。
他坐起身来,扫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把脸转走:“谁要去你家?我自己不能活吗?”
一贯的傲娇语气。
杨烟却乐了,这孩子,又活了。
少年也翻身爬了起来,寻到他的酒壶,提起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来。
冷然道:“扫把星,遇着你总没好事儿,后会无期!”
“等等,我再给你卜一卦。”杨烟试图留一下他,“你去哪儿?”
“干你何事?不要再卜了,我不想知道。”
映着闪亮星辰,他眸中竟露出些属于兽类的凶光。
“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胡易仰头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将酒壶扔进了湖里。
他衣裳滴着水,吹着春夜的冷风,身形踽踽地离开了。
背影消失在湖边渐渐泛起的夜雾中。
杨烟一直硬撑着的笑也落了回去,她只觉疲惫得紧,只想好好睡一觉。
想着想着就迈进了水里。
一个人影出现在湖边的柳树枝丫间。
瞧着她一步步沉入湖中,又漂浮到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