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
游允明发现杨烟好像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
看着她一身青衫弯腰在尚未长成的花丛中捣鼓着除草,又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像一株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植物。
等等,舒展什么?
他只觉心里“轰”地一声震响,脸瞬间红了个透。
她……她……胸那里……
——
昨夜杨烟很平静地躺到床上,什么也不想,蒙上被子,坦然地入梦。
梦里光怪陆离,浮现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天还没亮便从心悸中惊醒,她捂住心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生命中一点点流失。
她又长大了一岁,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索性下床点了油灯,展开纸笺写了几行句子:
“相遇,重逢,死别,生离
道尽相见与离散
终成空,不能言
剪心扫忆作纸钱
夜夜对烛燃……”
不知该寄给谁,就叠了放进枕边的私密小檀木匣。
又从脖上解了玉璧的红绳,连着冷玉笙给的玉佩、苏可久送的耳环以及张万宁给她的信笺和印章放在一起。
通通收入匣中。
那些说是用来保命的,她也不想要了。
匣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实实在在提醒着她,所有的聚散离合,不只有回忆。
她重新编了条五彩绳挂上玉璧,戴回脖颈,好像又回到了流浪在路上,尚未到七里县的日子。
那时她从未见过三皇子,也不认识书生苏毓,只独自一个混沌着向前走。
只有这块白玉陪伴着她。
但那时她还在艰难求生,此刻却笃定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
是师太说的,“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
她一直在向前走,也回不了头。
又去镜中照了照自己,突然厌倦了假扮男子的生活。
仔细瞧了瞧自己的双手,终于笑了笑。
还有这双手,这副头脑,那怎样的惊涛骇浪都可以直面着迎过去。
尽管还做着男装打扮,杨烟当真不再束胸了。
她解开了裹胸的纱布,填进了火里。
——
收拾过院子杨烟便准备出门。
“去哪儿?”游允明问,“我跟你一起。”
“去给你做媒,你也去?”杨烟忍俊不禁。
“做什么媒?阿嫣,我不要。”游允明突然扭捏了。
“游大哥,你多大了?”
“二……二十五……”
“那快快把八字给我,你抢得晚了,姑娘可就成别人的了。”杨烟也有样学样,学着杨三儿道。
“这么老大了,仵作大伯也不急吗?”
“我爹,只懂看尸体……”游允明想起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父亲。
“但……我现在无功无名,养活自己都难,不敢耽误别人家姑娘。”游允明又摇了摇头。
“阿嫣,别去。”他不会说更多天花乱坠的话了,只用眼神抗议。
“你别瞧不上自己嘛。”杨烟好似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抬手晃了晃他的胳膊。
“你是不信自己将来能成大事,还是不信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她骄傲地叉了叉腰。
“我信。”游允明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可以喽。”她说着转身。
“我是信你,但……”男人又在打鼓。
“没有那么多‘但’。”杨烟拍了拍他的臂膀,轻声道,“子都曰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游大哥,你遇着没见过的鸟兽尸体,看不懂它的构造,怎么求知的?”
“那就……剖开看看……”
“是嘛是嘛,行而后知。早晚要成婚,先探探路嘛。事前定,则不困。道前定,则不穷。”
杨烟笑了:“婚前定,则不光棍儿。”
“可这不对,你在讲歪理。”游允明想了想,辩驳,“我若遇到活着的,受伤的,也不管不顾给人家剖了?”
“我要做的是提刑,审的是活人!当三思而后行。”
杨烟不动弹了,叹息:“游大哥,你还真难糊弄呢。我可不想将来犯事了落你手里。”
“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杨烟摊了摊手。
“是一好大哥给我介绍了姑娘相看,我也没法子娶,就想找个人替我娶了。主要还是听说姑娘识文断字会管账,想叫她帮忙管管铺子。”
“如此既承了人家好意,也有了当家娘子,我又能做甩手掌柜,还给你讨了媳妇,可不是四全其美。”
杨烟作势躬了躬身:“我可都招了,提刑大人,您别打我板子。”
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几乎快要崩烂了。
游允明已然瞠目结舌,这姑娘真是悉心算计,这都什么人呢?
他甩了甩手作势欲走,慢慢挪着要迈出门槛,自然还是被拽了回来。
“游大哥,别气,别气,也不是按着你的头叫你娶。骗人家那么久我是个男人,我也得给自己铺个台阶不是。若有机会能相相姑娘,没准姑娘同意来我这边帮忙呢?”
杨烟哄他:“姻缘么,还是要天定。你不同意,定不作数的。”
好家伙,竟是打着给他娶妻的幌子,来给自己谋私利,又要还人情又要招人手。
“那你就是把我当个大王八用呗。”游允明没由来更气了。
他虽性子稳当,但口舌不差,更不是傻子,否则如何与人犯斗智斗勇。
“阿嫣,你以前也这样吗?一个大家闺秀,这些歪路子都是跟谁学的,刺史大人和夫人可都谦厚得很。”
“大家闺秀?你还有这种误会?”杨烟一蹦三尺高,“难不成你竟没听说过我在定州的鼎鼎大名?”
游允明见她除胸前扎眼地晃了下,就是个野毛猴儿,当真想起了之前“定州一霸”的传闻。
但传闻里说刺史府小娘子凶神恶煞、丑若罗刹,根本跟现实不搭边么。
谁成想,性子还真是……名不虚传。
可一直以来她面上的温良恭俭让,都是装的么?
他越来越弄不明白了,感觉这雌雄莫辨的姑娘就是个迷。
可对痴心刑狱断案之人来说,越是谜团,越是要凑上去抽丝剥茧、一探究竟。
-
“游大哥?”杨烟见他一直发呆,又劝,“咱们外乡人,想在京城立足着实不容易,不多动动脑子可活不下来。”
“但你放心,我用的皆是阳谋,不是阴谋诡计。图的互利互惠,你好我好大家好。”
游允明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算计别人还给人分析得明明白白的,当真少见。
“你想想,以后做官,只有林公子做帮衬,定还不够。若再多一个我,你岂不更如鱼得水?何况咱们又是同乡,还有父亲那一层关系,更当表里相依,休戚与共——”
杨烟还没掰扯完,游允明便打断了她:“阿嫣,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惩奸除恶,为民伸张正义,不喜裙带关系。”
杨烟喉中一噎,游允明到底不是苏可久,不是那一点即通的臭味相投,但又存着可贵的赤子之心。
文冠庙中两人谈理想,皆是想成为“有用之人”——进可泽万民,退便惠及一方乡野百姓,绝不趋炎附势,追名逐利。
游允明一直坚持着他的道,但她呢?
杨烟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才轻道:
“我知道啊,但游大哥,世道艰深,很多时候,路不是直直能通往你想要的终点。穷则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先思进,才能思退不是吗?”
神色渐渐沉稳下来。
“几年前,我孤身流浪,连活着都用尽全力。吃饭要靠摸鱼抓虾挖菜根,偷或者乞讨。你说还能帮别人什么呢?”
“现在我可以自己过活了,也学了本事,才能顾及到别人,为他人抱薪。”
游允明却只觉心头和脸上都有些发臊,这个“别人”不就是他么?
他拿了这姑娘的银两养活家人,又来拿她的工钱,然后嫌她钻营算计。
算什么君子?
再抬眼打量杨烟,一身如竹翠色映在阳光下,周身都闪着盈盈光芒。
耳上竟不知何时穿了两个小线圈。
他只觉眼皮发烫,连忙将头撇走,手却在袖中紧了松,松了又紧。
“你不情愿就算了,我去找说亲的大哥负荆请罪去!”
杨烟说着又失落地回转了身子。
“……也不是不行。我都是你的打杂跑腿了,阿嫣,我说过的,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游允明又叫住了她。
“真的吗?”杨烟立刻转回过来,眼中含笑,眸子也晶亮晶亮。
游允明重重地点了下头,神色异常严肃。
“那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咱们在京城也闯出一片天来?”她又歪了歪头,笑问。
游允明只能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感觉自己仿佛是只麻雀,一粒豆一粒豆吃着,也就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这姑娘下的套子。
依律例是该判刑的。
“再过段时间,胡九差不多也该到了。”杨烟望了望南边的天空,喃喃。
“你信我吗?游大哥?”她又问。
“我……信。”
嘴巴不听脑袋使唤。
游允明羞愤地想,她果然该判刑的。
“那就成,我可先走了。过会儿苏毓可能会来拿行李,你帮我招待下。”
杨烟匆匆交代过便逃一般地离开了。
——
没多久,她提着些吃的喝的站到城西百家巷一户四合院门口。
杨三儿一家正忙着搬家。
他和媳妇桂枝往马车上装着包裹行李,两个孩子正围着马车转着跑。
杨烟连忙往孩子手里塞了几块芝麻糖。
“小兄弟咋来了?本想过两天再跟你知会的,我们在隔壁巷子赁了独门院子,再不用跟别家挤一起了!”
许是要搬新家,杨三儿见着她兴奋得不得了。
“哥哥,嫂子,我来领罪了!”
杨烟把东西放上马车,哭着就往桂枝身上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