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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高殿头图什么呢?”

顾十年手里捧着罐药膏,挖了一块往高涯已灼烧红肿褪皮的大腿上擦。

偏房里,高涯光着屁股趴在榻上,此刻正疼得抽气,无暇回应顾十年的问话。

“这是圣上御赐给吴王殿下的西域伤药,见效很快,两天应该就结疤了,放心。殿下还交代,药就留给高殿头了。”

顾十年将药罐放到高涯手肘边。

高涯才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目光瑟缩了下:“我……怎敢用御赐之药?”

“高殿头还不明白吗?”顾十年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苦口婆心道,“圣上是疼殿下的,这非娘娘能改变。”

“你!你在说什么?”高涯吃惊地否认。

“高殿头执意破坏祭礼,在场人皆有目共睹。您说,皇后娘娘会担这么个罪么?跟死人置气屈了母仪天下的尊贵不说,还显得阴毒小气——到头来担责的不还是您?”

顾十年说完站起身便走:“话已至此,高殿头还是自己个儿多琢磨琢磨吧。”

“等等!”高涯强撑着支起身子,叫住了顾十年。

——

杨烟被拎着衣领又揪回到冷玉笙旁边。

“瞎跑什么?还能扑腾到哪儿去?”楚歌忍着笑骂了一句,然后和楚辞自觉退到正殿外。

身后殿门轻轻阖了起来。

环境陡然昏暗,只有盈盈烛火摇曳,似在等待着什么。

身边的小王爷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不做任何表示。

逃也没逃掉,该来的总要来。

杨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跪到冷玉笙身后,从怀中掏出个红色小锦囊,抽出一张符纸。

然后打开箱子,捧出一大把纸钱铺进火盆里。

又以四十九支低矮香烛绕灵位排成几排围成一个圈。

低头以指燃烛时,熟悉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执住了她的手,也就扑熄了手指上的火。

“烟儿。”低哑又略干涸的声音唤她,似乎压抑太久。

“嗯?”杨烟不敢抬头,只低低应了声。

手腕试探地转了转,反被握得更紧。

他的手因出汗而湿热异常。

“我……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声音有些喑哑。

杨烟的脸刷地泛了红,但恰好掩饰在昏暗的烛火中。

这是什么场合?为啥要说这个?!

“殿下——”她下意识地后退,抬头祈求地望了他一眼。但男子却又将她的手腕向他胸前扯了扯,固执地要等她回应。

杨烟无奈地撇过头低下去,还是逃避了他的问题,只把心一横坦言:

“对不起,我说谎了,其实我根本不会招魂。这是禁术,只有得天地人三界认可的术士才能行法召将,和魂魄沟通。”

冷玉笙慢慢放下她的手,气氛沉默下来。

杨烟的头也低得更甚,她不敢想象面前人的表情,以为冷玉笙定会气到发飙。

毕竟——他有多期待啊。

而她给了他一个近乎神迹的希望,又兜头一棒打碎掉。

她的手慢慢探向怀里藏着的骨扳指。

然而,身侧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男人均匀有力的呼吸,预想中的责问并没有发生。

冷玉笙怔愣良久,只叹道:“我知道啊。”

“那……你不生气吗?”杨烟吃惊地抬起了头,怯生生望了一眼蹲在一旁的男人,手上也是一松。

男人眸色如墨,涌动着的却不是什么愤怒,而是另一种克制的情绪。

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再不是油滑的泥鳅,而是如小鹿一般惶惑,让他想一口把她吃了。

但他究竟收回了情绪,站起身背着手踱着步,瞧了一眼里外几层的蜡烛:“摆这阵仗又是为何?”

小东西真是诡计多端!

“我想试一试,你就当看个小把戏好不好?”提起这个,杨烟来了精神,眼睛晶亮起来。

冷玉笙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她的小把戏总是看不完的。

杨烟见他不甚抗拒,便继续点起蜡烛。

边点边问:“殿下,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冷玉笙步子一滞,轻道:“五岁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可你凝望画像这么久,怕是它让你记起什么了?”

冷玉笙回转到她身边,才说:“好像就是记忆中我娘的样子。但她离开实在太久了,就算是在梦里,也不曾真正将她看清楚过。”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那我让她从画上下来找你。”杨烟望了他一眼,感觉寻到了某种媒介,“但,殿下,你别怕啊,那不是真的。”

冷玉笙又低身蹲下来,轻描淡写地嘲弄:“我怕过什么?”

嘴真硬啊……杨烟猛然抬头斜着嘴角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冷玉笙一瞬却惊跳着弹起。

该死!他……怕她直愣愣的目光,仿佛对视一眼他的强硬克制就会在她面前溃散掉。

“我……信你。”他没再看她。

“那我开始了。”

-

杨烟让冷玉笙迈入蜡烛围成的圈中阖目坐定,又将一束束招魂的纸钱在灵位前燃烧。

而她在烛阵外打坐,边扬幡边念叨些咒语:“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等蜡烛烧到某个程度,突然一声声“噼啪”陆续炸响烛花,冒出缕缕青烟。

杨烟左手掌心向上,静静等待。

一阵凉风缓慢从殿内搅起,吹得烛火摇摇曳曳,却不曾熄灭。

“她来了。”杨烟道,“可以睁眼了。”

在入幻似的晕眩中,冷玉笙看到画上执莲花的女子果真迈出画卷款款走来。

“娘!”冷玉笙站起身要扑过去,女子却微笑着向她摆了摆手。

泪水已流了满面,他还是颤抖着要去触摸她。

有香气氤氲弥漫在幻象四周,那是记忆深处母亲的味道。

女子仍是温柔笑着,唇角漾起梨涡,露出漂亮的虎牙,衬得苍白透明的脸瞬间明媚起来。

她嘴唇翕合似在无声地说什么,也向冷玉笙伸出手去,身体却直直地穿过他的手掌。

虽只是个幻影,但冷玉笙终于再次清晰地望见了母亲的样子。

“她问你,这些年过得还开心吗?有没有受委屈?”杨烟手里捏着道诀,突然发问。

“我……”冷玉笙欲言又止,他在军中吃过很多苦,但从未向任何人诉过。

可面前的人是娘,他又怎能不把委屈跟娘说呢?

“娘,你走以后,爹爹也不要我了,五岁就把我送到江南。不到八岁我跟舅舅去了军营,日日练功,每天晚上看着月亮,都会想你。”

冷玉笙喃喃:“可人家都有娘给缝衣服做寿面,而我只有舅舅。我十岁掉到鲜水河冰窟窿里,差点冻死,幸得被路人捞起来。十四岁时在草原上迷路遇到狼群,我一个人打败了头狼……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过得也很好呢。”

他勉强勾了抹笑容在脸上,向母亲的幻影低低倾诉。

幻影似要抬手轻抚他,冷玉笙眼眶一热连忙俯身靠了过去,但那只手停在他的脸颊附近,只隔空做了个抚触动作,又缓缓放了下去。

“她说,她都知道,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她也很想你。你前些日子的刀伤好了吗?还疼吗?”杨烟又问,语气却有些颤抖。

面前女子幻像仍是温温然笑望着她,冷玉笙突然迷惑了……

“好了,不……不疼了。”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又不自觉伸手去捉幻象的手,还是扑了个空。

“娘别担心,我很好。”

他的手怔在半空,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

女子幻象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这眷念笑容像在道别。

“她要你答应,她的死,你不必再计较,人活着,要向前看。她希望你远离朝堂纷争,开心自在地活下去,但定要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饭。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也挂念着你,为你祈福。”杨烟慢吞吞道。

说完她突然眼珠一动,手里捏的指诀一松。

又一阵微风掠起,温柔地拂过冷玉笙的面颊,轻轻流连着又渐渐远去。

法阵中蜡烛已要燃尽,烛火忽闪忽闪着渐次熄灭掉……

幻象女子也微笑着转身旋转着走回了画里,空旷的大殿重回寂静和昏暗。

杨烟慢慢站起身,双手交握克制住不自觉的颤抖,看不清冷玉笙脸上的表情:“结束了殿下,小把戏还逼真吗?”

“我娘来过了。”冷玉笙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