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指」
就在三人踏着未化的积雪,沿着御水河畔一路西行去文冠庙“朝圣”时,北方仍是一片皑皑的宫城玄光殿里,仍缠着纱布光着膀子的小王爷正气得把手中小报往地上狠狠一摔。
扯得伤口又是猛一抽痛。
楚歌换了一身青色短打,在院中刚练过剑恰巧进房间,就见冷玉笙正捂着纱布呲牙咧嘴。
“主子。”
他叫了一声,却显然没有垂头在一旁侍奉的顾十年动作快。
楚歌便停了脚步,只站立在门口。
“王爷,您可别牵着伤。”
顾十年迅速捡起了小报。
这小报是马抚青一早差人送来的,顾十年不明白干爹用意何在,却也不敢当着吴王的面去翻它,只捡了抚平放到桌上。
冷玉笙慢慢回转过来,才想起殿内还有一名内侍和数名宫女。
虽然他们不动也不说话跟死了似的,但确实是一个个真人而非空气。
几乎日日活在监视中,冷玉笙刚刚却没克制住怒气。
只得先放下情绪,他轻声道:“没事,多谢都都知递消息。”
指的是那页“遭弹劾”的朝堂事,显然是马抚青又白纸黑字地特意来点拨他,皇上为了保他而置满朝文武不顾,要他记着皇上的恩义。
而其实叫他克制不住生气的却是小报后面一则描述极细致走笔极华丽的花边轶事。
惹毛他的正是烟雨台集会里表演“庄周梦蝶”的幻戏师。
“十年,本王这儿没什么东西能赏你的,把这个拿去吧,也帮本王在都都知面前美言几句,好好谢谢他,容本王进宫之恩,以后定衔环相报。”
冷玉笙说着便从右手拇指上摘了玉扳指递给顾十年。
“谢……谢王爷!”顾十年颤巍巍地接过,心内欣喜。
之前他在马抚青手底打杂,还没近身伺候过哪位主子,虽然早知这主子没几滴油水,本没指望能得着些什么,没成想王爷竟把随身物件赏了他。
端详着这块水色绝佳的上好绿玉,顾十年感动得泪眼汪汪。
“十年,能帮个忙,求求都都知把这些宫女撤走吗?”
冷玉笙指了指房间内几名绿衣垂寰侍女,突然苦笑。
“我打小长在军中,不习惯女人伺候,这两天一直光着身子给她们看,我……不自在。”
顾十年疑惑了一瞬也就突然轻笑一声。
心想天底下竟还有男人不想要女人的,只怕小王爷有什么隐疾。
冷玉笙似乎看明白他在笑什么,只尴尬地咳了一声。
“日常琐事本王那俩贴身侍卫都能做,他们跟了我十几年,也是跟惯了的。再者,本王……不还有你吗?”
啥?顾十年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能硬着头皮应承:“王爷,奴去问问……干……都都知,您看要不要给派两个面相清秀的小黄门过来?”
冷玉笙忍住笑,望向顾十年身后门边上呆若木鸡的楚歌,只道:“那倒不至于,俩贴身侍卫身强体壮的,够用,够用。”
“好的王爷,那奴速去速回!”顾十年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跑。
楚歌手中捏着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走过来:“你可真恶心。”
“你们能先下去了吗?”冷玉笙朝殿内宫女挥了挥手,她们才拜了拜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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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笙让楚歌关紧了门,才叹息:“打小我就讨厌这宫城,简直像个牢笼,想支开人可真难。应付一个小太监就够累了,这么多宫女长得都差不多,任谁随便安插个眼线替换一下,只怕根本分辨不出。”
“主子不好好养身体,刚才置什么气?”
楚歌问他,随手拿起桌上小报翻了翻,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冷玉笙瞬间又想起来了,眼眸一凛,咬牙切齿道:
“街头小报登猎奇故事倒快得很,怪不得她那日一天都不在,竟又出去瞎显摆,真让人头疼!”
楚歌一贯脑袋一根筋,根本想不到冷玉笙说得是谁,却终于翻到第一页,注意到小报的头条消息,瞬间眼睛瞪大了。
昭安帝之前递过消息,叫冷玉笙自称“奉密旨进宫”,却并未传达朝堂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没成想竟上演了这样一出大戏。
“她根本不知,这是京城,不是给老百姓看热闹的七里县。”
冷玉笙却抬手捂了捂眼睛,喃喃自语,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便一慌,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耳畔却同时传来楚歌不解的询问: “主子,枢密府为何要弹劾你?张万宁……他不是……”
“楚歌。”冷玉笙低唤一声,“你还是不懂人心啊……”
“这人心,恐怕比那台上的幻戏还要万变,给你看到的,往往不是真实的东西。”冷玉笙道。
“而王座上的那个人,就是世上最神秘的幻戏师。”
他想起某个灰头土脸的小道士曾论起“彩戏之道”:
“言语其实就像这彩戏,看着绚烂迷离,但也都是小机关小把戏罢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幻,才是妙处……”
想到这儿,眼前似又浮现出个小巧人影,嘴角就忍不住向上勾了一勾。
她说过的字字句句,都那样鲜明地刻进他的脑海,照亮了本蒙着雾气的前路。
即使有虎狼在侧、危机四伏,他也能无畏地往前行。
“你猜,为何朝堂上他不透露我受了伤?明明皇宫里外几十双眼睛都见过了,即使他勒令禁言,我就不信真没人往外传。”冷玉笙突然反问。
“为何?”楚歌当然想不明白。
“他当然要刺杀我的主谋也这么猜啊,心有所忌,才能顺水推舟,顺了他的心意——我这父亲,可是真会拿捏人——算了,楚歌,你别想了,目前中宫必不敢有其他异动。”
冷玉笙无奈地笑了笑,安排他:
“以后帮我多听着那边动静,另外把这边里里外外的人都认全了,哪天多一个少一个,掉包了个把的,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好。”楚辞抱了抱拳便捡起剑出去了。
冷玉笙终于躺在了一片寂静中,任嘴角慢慢跌落,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样懂得驭人的君王,怎么偏偏被吴雍朱卫在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多年呢?
除非——冷玉笙眼中似有刀光泛起,头脑一瞬清明,可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只能自嘲地皱了皱眉。
但这封闭的室内还是有什么刺着他的眼,他才将面庞转向床前窗下洒落的那一片柔和光晕。
阳光虽然透不过蚌壳磨制的明瓦窗子,却也映得室内似笼着淡金色薄纱,宛如海上明月、斜阳黄昏。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窗户格子,一格一格窗片上流动闪耀着珍珠般的七彩光泽,想象着此刻庭院中该是风销雪霁后的日光明媚。
人事兴衰代谢流动多变,帝王将相终将归于尘土,天地自然却无穷无尽不改其道。
可即使心下了悟,身体仍不得不囿于其中,究竟为了什么?
冷玉笙想,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被称为“理想”的、想要做点什么事的入世之心吧。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夫子之志纵隔千年仍能同己产生共振。
脑海中似又回荡起少女的笑语:
“多数时候只能经由一些假来实现真,实现心中的‘道’,像这幻术彩戏。”
“殿下周旋于士子王孙,为的也是您的‘道’。”
冷玉笙心内终于澄明一片。
可……那姑娘在京城出了这么大风头,必不是好事。
刚刚落定的心又焦灼起来……
果然等顾十年回来,当晚马抚青便悄悄撤下了仁明宫的所有宫女,厨房洒扫等处都换上了小黄门太监。
玄光殿里只留顾十年一人伺候——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