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
山里的雪一直不消停,他们已在这驿站滞留五天。
苏可久日日窝在房间读书习字,杨烟偶尔出来在连廊上看看雪练练拳脚,再去给如意喂点草。
冷玉笙三人的马也一直拴在马棚,显然一并滞留着,但几天来并未打过照面。
此处在地界上已到了离七里县四五百里的江北丘陵,物候较南方冷了许多,大雪一层层垒了起来,竟足有半人高。
驿卒每天除准备饭食外,就在铲雪,杨烟有时也去帮忙。
而驿站中还住着许多士族子弟,也不怎么出房间,偶尔几人结伴钻到前厅酒馆用饭以及饮酒赋诗。
的确是“钻”。
院中慢慢挖出几条雪中通道,从客房四岔通向前厅酒馆及马棚、车棚、茅房、药房等地方。
第六天一早,大雪竟把驿站门都堵住了。
得亏门是向内开的,两扇朱木大门一打开,就是一堵及腰高的雪墙。
杨烟照例道士打扮,游走在驿站雪道中时,就听到大门口“嘿荷嘿荷”的号子。
几名驿卒挥着铁铲和铁锹正热火朝天地铲雪,但越往底下雪越厚实,很难铲动。
“吴大哥,要帮忙吗?”杨烟凑了过去,唤那晚开门的驿卒。
驿卒吴巍斜眼瞅了瞅她,可以说是完全看不上:“我都铲不动,你这小身板能搞动吗?”
也不搭理她,还是拿铁铲继续砸。
“我有办法让你们好铲这雪。”杨烟热络地建议。
“你能有什么办法?”吴巍也不看她,只忙着手中的活。
“往雪中撒些盐,或者直接浇热盐水吧。”一个声音打杨烟身后响起,音色清朗温润。
杨烟转身看到一名着浅褐色锦缎绣金线棉袍,头戴红玉冠的公子,面庞极白,眉色浓黑,鼻梁高瘦,一双凤眼光芒灼灼。
俨然家世非富即贵,他手中还抱着个精致的铜制暖手炉,炉中青烟袅袅,燃的竟是她之前配制的香饼。
“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杨烟冲他笑了笑,指了指这暖手炉,“公子真是有雅兴,可还喜欢这香?”
“道长懂香?这香的确叫‘思存’,‘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初嗅是静雅酸涩,久闻则花香盈袖,真乃相思之情缕缕不绝,永存我心也。”
褐衣贵公子言笑晏晏,举手投足皆是风流。
杨烟得意洋洋起来,立马炫耀:“真乃知音知音!实不相瞒,这香正乃小道所制。橘皮红豆配香荷、槐花,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之志,托‘红豆生南国’之情,取荷叶之高洁,辅槐花之香魄,是寄思乡思故人之意。”
那贵公子竟比杨烟还要兴奋,一双美目似有星星闪烁:“道长所言可为真?你我素不相识,竟隔着时间和山水透过这小小香饼得以魂通?真是妙哉妙哉!你可还有其他香方与我共享?”
说着就要引杨烟回房长叙。
突然一根铁铲横在了这“一见如故”的二人中间。
吴巍横眉冷目盯着贵公子:“撒盐?!你说的轻巧,你们这富贵闲人怕是从来不管柴米油盐,不知民生疾苦,这盐价比黄金,是你说撒就撒的?”
贵公子明显一惊:“是吗?”又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转而询问似的望着杨烟,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冬季我常见家中下人这样铲雪,盐价竟如此贵吗?”
杨烟无奈地点了点头,但转瞬向吴巍换上笑脸:“吴大哥,您看灶间要是有热水咱就浇点热水,要是您觉得麻烦,我还有个好法子,去担点炉灰撒上去,雪很快也就融化了。”
“真的?”吴巍怀疑。
“您就试试,我这法子反正不用花钱。”杨烟边笑边把吴巍举着的铁铲轻按了下去。
吴巍将信将疑地支了年轻手下去担草木灰,贵公子仍迫不及待地要带杨烟去房间长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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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去前厅吧。”杨烟建议。
毕竟二人才初见,但瞧这公子十分豪爽,心里似毫无门第观念,对他心下顿生几分好感。
“好,去前厅,我请道长喝一杯。”
贵公子极热络地伸手揽住杨烟肩膀,拥着她就顺着雪中小道往前厅酒馆钻。
“在下江州张氏万宁,亦是赴京赶考举子。敢问道长法号?”
八仙桌上二人相邻而坐,贵公子自报家门。
杨烟笑着,慢慢的嘴角却有些僵硬……
她能有什么法号呢?
都怪涯夫子没收她入门……
但都装道士到这个地步了,没有个法号也的确说不过去。
“贫道沉烟,张公子幸会幸会。”
杨烟抬手施了个拱手礼,顺便给自己胡诌了个法号。
“沉烟道长,有幸相识,吾之荣幸。”张万宁也拱手回礼。
“ 都是缘分,缘分! 都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今儿个看我制的香也有知音欣赏,我也着实高兴。”
杨烟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个小盒子,打开是一粒粒油纸包裹着的香丸。
“我身边带的合香不多,却也各色皆有,都是这几年瞎琢磨的,张公子若不嫌弃,请笑纳。”直接将盒子捧了过去。
张万宁眼睛更亮了:“道长可知,‘思存’本只售一饼一两银,但因量极少所以难求,在江州已被商人抬价到半金了。”
他捡起一粒香丸细细嗅了一下:“这是‘未艾’,方兴未艾,连绵不绝。”
“这是‘兰因’,寻花问道,早悟兰因,真是释道二家都杂糅了。”
张万宁又嗅了第二粒。
“不瞒张公子,贫道修道前也曾修习佛法。”杨烟说。
“道长小小年纪竟是佛道双修?”张万宁更感兴趣,拉着她追问各种佛理和修道之法。
“都只是略通略通,谈不上精深。参禅和修道修行本就不同,我各借些法理参悟人生而已。”
杨烟谦虚着应付,心里叫苦不迭,想着还是得转个话题为好,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这些香丸还满意吗?以后我制了新的都给张公子送些。”杨烟笑言。
她常常忘了要自称“贫道”,张万宁似也不在意。
又转念想起他提到香饼被抬价一事,杨烟又问:“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满意极了!”张万宁将盒子收入怀中,才问:“何事?但讲无妨。”
“这‘思存’香饼商人从我处购入是一两银子十饼,以十倍价格出售不说,竟又被抬高四倍卖半两金吗?”杨烟问。
“一两银子都够五口之家生活几个月了,半两金足以买万斤粮食,竟有人拿来兑换一块香饼吗?”
“无奸不商,你觉得本朝商业为何繁盛呢?”张万宁却只笑笑,“若没有贵族购买这些高价货物,靠平民买糖球烧饼犁地种田能吗?”
手里依然没停下把玩香球。
“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是奢侈浪费啊。”杨烟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道长?”张万宁见杨烟失落,又叫她。
“没……事。”杨烟抬头,眼睛里竟存着一些泪意,“养桑人穿不上罗绮,卖炭翁天寒被冻死。我只觉得,我这双手,竟造了些不当吃不当食用的腌臜之物。若将这换得的钱财用之于民,该有多好……”
张万宁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小道士来,意识到二人或许不在同一个世界。
“道长大可不必介怀,巨贾赚斗金,做工的平民就有饱饭吃,若无人得重利,恐百姓斗米都难得。”
张万宁说着,却只想着赶紧离开,又问:“沉烟道长若无事,我就先回?有缘再见。”
连说好的请她喝酒也不提了。
刚想起身溜开,转身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人。
张万宁瞬间大喜:“冷公子,可巧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