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杨烟似乎是听懂了,这像是某种隐晦的告白。
心里有那么些难以言说的甜蜜的情绪泛上来,一下攫取了她的心脏。
连大脑也开始有些发懵。
她沉吟半晌,才觉得是将思绪梳理清楚,轻轻抚了抚柳树的枝干。
“阿艮,你觉得我好是因为我们离得很近,我们相识相伴了四年多,但不是所有女孩都有我这么幸运。”
“她们或许一直寂寞地待在深闺,或许一直辛苦地在家中劳作,或许还要承受父亲和兄长的打压。不像我,一直都有人爱护。”
少女声线淡淡:“但我很害怕,失去这些幸福。”
“阿艮,有爹娘,还有你,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杨烟抬头望向柳树里的青年,几乎把自己的心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可即使这么幸福,我还是怕失去,怕你们离开我。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孩子,调皮任性爱惹祸,怕你们有一天都不喜欢我了。”
“即使这么幸福,我还是不满足,总觉得,人活着还是得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从小到大,我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只有书可以读,只有府里这一点空间走动,每天见的人除了爹娘夫子,就是士兵、丫鬟和小厮,连扮男子出来也都是偷偷摸摸。”
杨烟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我还没出过定州,没见过关外的朔北草原,没攀登过最高的山峰,没去看过那些文人名士流连过、写过、画过的山河。”
“我也没去过京城,没坐过船沿着运河下过扬州,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大海,《山海异闻录》里写的一切我都很向往。”
她又顿了顿,神情落寞。
“但爹爹总要我日日闷在房间里,以后再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虽然还没人愿意要我。”
“他们,总说我名声不好,没人要。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是阿艮,要是我一直没人要,是不是就能陪你更久些了?”
父亲说过,等她过了及笄之年,就会把“影子”撤掉。
她将待嫁闺中,彻底回到一个人。
“阿艮,如果和我一直相伴的那个人是你,那浪迹天涯也是好的。”
少女的心越剖越是赤诚,但这小小的火焰却仿佛一直隔绝在现实的冰山下面,微弱地燃烧过后终究会熄灭。
树上的阿艮一动不动,听着她大段大段近乎绝望的剖白,心里有什么东西似融化滴落下来。
“阿艮,你是有十八了吧。我们一直差五岁,我真是讨厌这个五啊!你就不能长小点儿吗?不过幸好我还不够大,不然真要准备嫁人,就见不到你了……”
杨烟自相矛盾着喃喃,又坐下来托着腮呆呆地望着河水。
“你就要成年了,不要娶妻可好?”她静静地等着,想等一个回应。
可这明明对阿艮不公平,她一瞬只觉自己品性真拙劣,私心里却就是想让他说点什么。
冥冥中有种“何能待来兹”的感觉,好像时间真的不多了。
良久,树上才传来阿艮笃定的声音:“好。”
“你别误会,不是让你一辈子不娶媳妇,是让你等我——”少女想要解释。
但阿艮却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决然地说:“好,不娶。”
树上的男子像暗自下了什么决定,似乎是为了未来某一刻的幸福,即使迎着巨浪也要披荆斩棘过去。
少女终于咧开嘴笑了。
“那你可要遵守诺言。”
——
杨烟一直担心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到得比想象中还要早。
一开始是阿艮经常失踪,她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唤也唤不出来。
然后过几天他又悄悄出现,却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
杨烟逼问他跑去了哪里,他避而不谈。
她再想逼问时,他干脆直接消失。
如此折腾了两个月,杨烟只觉身心俱疲。
她知道阿艮在远离她,但却不清楚为什么。
-
阿艮的彻底离开是在杨烟十三岁这年端午。
她得了父亲的特许,一大早就跟随母亲乘马车出门,去掩月庵给弥勒佛上香,顺道送过去三十斤香油。
虽然不需要扮男装,但因去寺庵,杨烟穿了件藕白色襦裙,头发只简单挽了两个发环。
母亲觉得这装束过于清冷,给她在眉间用朱砂点了朵莲花花钿。
马车行到庵外的山脚下时,她随母亲从车中下来。
提着香油的小厮在她们身后跟随,盯着她眼神几乎呆滞。
他只觉这少女面庞洁净秀丽似出水芙蓉,全然不似平时调皮闯祸的小主子。
白衣飘飘走在竹林小径中悠然若仙。
给弥勒佛上香和奉过供品后,母亲便去和多年好友月白师太絮叨家常。
杨烟有了短暂的玩乐时间,虽然母亲千交代万嘱咐不可以出庵门,她还是悄悄溜了出去。
沿着高高的台阶往山下走,沿途种着茂盛的竹子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
偶尔遇着一株桑葚树,枝头上只挂着青涩的小果子。
也许是前两天刚下过雨,树下是雨水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流,沿着坡地一直流下去,到了山脚,也就汇进了一个小池塘。
正值初夏,池塘里小荷刚抽出尖角,几只蜻蜓绕着飞来飞去。
杨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艾叶香包挂到脖子上,又薅了根狗尾巴草蹲在池边石头上戳着水面玩。
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趴着的小飞虫吓得连忙腾地方。
正走神时,她忽感觉有人好像握住了她的头发。
转身就看到家里跟来的小厮正抓着她的一缕长发迷恋地在鼻子下蹭。
“木头,你疯了!”
她把狗尾草一扔,瞬间跳了起来。
小厮叫木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来家里做工也有两三年,平日都是乖巧懂事,少有僭越乖张行为。
但兴许今天看到杨烟过于淑女的装束,激起了情欲初开的心,竟将主意打到了一贯行事恶劣、风评极差的她身上。
小厮被抓了正着,赶忙把头发丢开,转身要跑。
杨烟一把扯住袖子将他薅了回来,也不管他其实无论是身形还是体格都已接近一个成年男子,踮着脚去拧他的耳朵。
“木头,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流氓?脑子都在想什么?是不是该打?是不是该打?”
“小主子你就饶我这次吧。”
木头哑着嗓子低叫一声,拼命想跑。
杨烟却耳朵袖子一起拽着他不放,终于给小厮拽急了眼,伸手将她扛起,一甩便将她整个儿地往水里丢去。
然后拔腿就跑。
她这时才意识到男女的力量差别,但已无反悔的余地,整个儿地向池塘扑了过来……
可这放生池里游的不是鲤鱼就是乌龟,这么个大号活物的确少见。
恐怕回家又要关几个月禁闭了……
“啊!”她惨叫着就要落水时,忽得身体一紧便落入一个人怀里。
着黑衣的阿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飞到水面上将她接住,又送回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