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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天空一声巨响,瓢泼大雨便接踵而至,哗哗啦啦的雨声冲刷着整个世界,勤政殿内昏昏沉沉,一股令人格外压抑的氛围笼罩其中。

“娘娘,陛下说的都是气话罢了,您还是先坐下,等宫人寻来太医给您瞧瞧才是。”晏清禾劝道。

“医得病,医不得命,纵然治好了病,我也活不下去了。”陆辞死死地盯着齐越,果决道。

齐越避开她的视线,冷冷笑道,“活不下去?谁逼你一定要活下去了?左右都是个死,死在外面和死在宫里又有何不同?你既入了这宫门,就永远别想离开!”

“呵!呵……”陆辞看向他,突然生无可恋地笑了出来,“好啊!好啊!陛下既如此说来,那臣妾便可放下了!”

说罢,便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娘娘!外头下雨呢……”景安瞧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皇帝,便连忙追了出去。

他知道皇帝的心思,他越是在意,才越会口不择言。

“娘娘……怎么样了……”

杜衡与芳芷见自家娘娘出来,便赶忙迎上去问,谁料陆辞并没有搭理自己,而是直接朝大雨中走去。

“唉!娘娘!还下着大雨呢!”

二人连忙跑去拦住她,可陆辞丝毫不为二人所动,只是推搡中用怨恨而又委屈的余光看着她俩,淋湿的鬓边贴在皮肤上倒显得楚楚可怜。

二人见状,便知是娘娘在殿内受了委屈,不敢轻易言语,生怕给她火上浇油。何况,她二人最知陆辞心性,她执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

殿内,只剩下晏清禾与齐越二人。晏清禾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齐越一直背对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湿漉漉的景安入殿终于打破了眼下的沉默。景安说道,“回陛下,娘娘,奴才交给娘娘的伞,杜衡、芳芷二位姑娘已经收下了,还望陛下放心才是。”

齐越终于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看了景安一眼,眸中神情幽暗难辨,“罢了,你先下去吧。”

景安只好无奈道,“是,奴才告退。”

景安走后,还顺势关上了房门,他料定皇帝此刻想说的,定然不愿被第三人所知晓。

“陛下……”晏清禾小心翼翼地试图开口道。

齐越看向她,神色缓和了几分,问道,“贵妃,你觉得朕真的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吗?”

晏清禾沉默了,她若说不是,她自己都不会信,更别说是齐越。

若说是,她也不敢,毕竟陆辞在这宫里没有盼头,但她晏清禾还有一家老小要守着。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说陛下你不过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吗?

“陛下,古人常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是天子,自然是以江山社稷为重。陛下可以对后宫薄情,只要对百姓有情便好。后宫众人,自然也会理解陛下的一片苦心。”

“是吗?”齐越反问道,“今日若你是皇后,现在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吗?”

晏清禾听后怔了怔,随即微微苦笑道,“若臣妾站在皇后娘娘的位置,或许心境也并无不同;但若说是站在陛下的位置上,与陛下想的也是一样的。所谓情随事迁,只怕是没有什么感情能够自始至终一成不变……”

“情随事迁……”齐越呢喃道,“世人还说了‘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如今,皇后又为何要怨恨朕?”

陛下啊陛下,晏清禾叹道,难道你就不曾记得‘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吗?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既然‘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又何必执意强求?

“陛下,皇后娘娘不是在怨恨您,她不过是在怨恨自己罢了。”

齐越听后,心中一阵刺痛。

他当然明白陆辞的怨恨,也清楚自己对她的伤害。他缓缓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雨幕,心中思绪万千。

“是啊,她怨恨的是自己......朕又何尝不是呢?”齐越喃喃自语道,“说到底,朕确实是个薄情寡义的皇帝。所谓寡人、寡人,不过就是寡德之人罢了。”

齐越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雨水不断地敲打着窗户,似乎在诉说着他内心的纷乱。

“也许,朕真的错了。”他轻声叹息,语气中充满了自责,“这些年,朕为了皇位,付出了太多,午夜梦回时,总是能想到许多人。如今,连皇后也......”

晏清禾默默地看着齐越,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并非全然铁石心肠,薄情寡义是真的,身不由己也是真的。

“陛下,往事已矣。”晏清禾轻声安慰道,“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皇后娘娘的请求,您打算如何抉择……”

“你觉得呢?”

晏清禾听到他的再一次反问,只觉得头疼,不明白皇帝明知这对她来说是难题却为何还是要问她。殊不知,如今他是真是没了主意。

“臣妾问陛下,陛下倒又抛给臣妾,”晏清禾果断拒绝道,“这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事,臣妾不敢僭越。”

遥想当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他二人间的私情,自己恐怕是外人中最早察觉的。这些年来,眼看他新婚燕尔情投意合,眼看他嫌隙渐生相互埋怨,眼看他黄粱梦醒千帆过尽。

可自己,又怎么算呢……

明知自己一朝要嫁与君王,明知君王早与他人有情,可还是在家族使命之外,生出了一丝原不该有的情意,纵然这份情意薄如蝉翼。

齐越沉浸在窗外的雨幕之中,并未听出晏清禾言语中的抗拒,只当这是她为难的推脱之词。片刻后,他方疲惫地说,

“朕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将她废后离宫,朕不知百年之后该如何面对彧儿;将她留下,又怕会伤她更深。”

哼,晏清禾暗暗冷笑一声,陛下你之前不是拒绝皇后提起二皇子吗,怎么如今又自己提起了?

齐越,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敢面对。你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却也不过还是一个懦夫罢了。

二人两厢静默,就这样一直听雨,等待雨停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散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仿佛永不停歇。

……

皇后冒雨走回了凤仪宫,立刻便被安排上了姜汤暖浴,本来已然无事,但那天夜里,皇后却不知怎么,穿着单衣就在凤仪宫内晃荡,为此着了凉,此后便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皇后的病情起起伏伏,总不见好,太医们也为此束手无策。本来想着,是太医无用,谁知竟是皇后自己不肯吃药,总是在人后偷偷倒掉,夜晚又趁人不备踢去被子,看样子,倒是一心求死。

后宫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人都猜测皇后时日无多,恐怕国丧临阵在即,却不知道皇后为何会冒雨跑回宫中,也不知她为何要这般决绝。

其中,明面上最关心皇后的,便是妙容华许玉容了。从前,她便总带着二公主去皇后宫中慰藉凤心,如今听闻皇后如此病重,更是心乱如麻,日日去凤仪宫探望,日日去宝华店烧香祈福,恨不能有两个分身,就在这两处住下来。

皇后意志不那么模糊时,也会同她说上那么几句,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的模样,陆辞也会心想,这个世上,总归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可惜的是,我只能为自己活下去,做不到为他人的心意而活。

陆辞告诉她,我以后不在了,便不能护着你和瑶儿了,你既不信任太后,又于宫中其他旧人生疏,那便等以后新人入宫,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再去选一位你值得托付的人,相互依靠吧。

不,娘娘,在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元稹不是有句诗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他人都代替不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连皇帝、太后也是一样的。

傻姑娘,你怎么也这样傻呢……我已经孑然一身了,但你还有个孩子可以承欢膝下,为了她,你也要好好的。

不,娘娘……

二人每次说话的尽头,都是无声的流泪。许玉容流泪的样子很美,,就如她的名字,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而陆辞每每落泪,都会被自己滚烫的泪珠所烫到,那样烫的温度,就像那年新婚夜里喝下的合衾酒一般。

几日后,陆辞的病情愈发严重。她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无神。

在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地奔跑在花丛中,和兄长一起放风筝、骑烈马、逛夜市……

十四岁的春天,她和哥哥在郊外寺庙踏青,风筝卡在了树上,她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要去捡,登上树梢,视线便一眼落到了墙外那个骑马少年的身上——当年只有十六岁的齐越。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她愣住,他诧异,二人相视一笑。片刻之后的交谈,便不知不觉地开启了这半生的甜蜜与艰辛。

那时的她,未曾经历过宫廷的争斗与算计,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如今,只道当时是寻常,一切都已成为了过眼云烟。

在陆辞病重的这些时日,齐越只去看望过她一次。并非是他不在意,他只是懦弱,羞于面对这一切,想着只要逃避过这一时,就又可以赌书泼茶、张敞画眉,再不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那夜,他在她入睡时前去看望,看着她熟睡的面庞,摸着她滚烫的额头,齐越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彧儿也是同样的面容。

齐越看了她许久,最终又退了出去。月光照耀,满地清霜,他最终还是松了口。

不愿做朕的皇后,朕也可以随了你,只要你能好好活下去。

那个夜晚,其实陆辞也没有睡着,但她不想面对齐越,便只能紧紧闭着眼,做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对于他,自己早已无话可说,只是在他走后,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后来,杜衡和芳芷两个丫头跪在她的床前,欢喜地告诉她陛下终于松了口——只要您好好的活着,他什么都答应。

或许是被这句话打动,陆辞终于没有再做一些有损身体的事情,病情也终于一日日的好转。每日躺在床上,她都想的是以后的修行。

或许自己以后,会住进十四岁那年与齐越相遇的那个地方,或许她再看到那棵树,早已悟道,不会再有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

……

她在病重的这些时日,晏清禾也偶尔来凤仪宫探望她,如今看着她的身子一日日好转,自己也百感交集,替她欢喜。

“这是元熹这孩子亲自为娘娘调制的香包,希望娘娘能够安神宽心,她天天盼着母后身体好转,来给母后请安呢。”

陆辞接过香囊,虚弱地笑道,“元熹的心意,我收下了。难得这孩子竟这样体贴,也是贵妃这个做母亲的教导有方。”

“娘娘谬赞了,”晏清禾低头婉转一笑,“如今看着娘娘气色好了许多,倒真是让臣妾和宫中姐妹人欣慰。”

陆辞微笑着摆弄着手中的香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温柔。若是从前,她或许会在心里猜测着贵妃是不是在惦记着自己的皇后之位,暗暗揣摩着对方每句话的真心程度。

但如今,她什么都不在乎,倒还暗暗有些可怜她,自己马上就要获得自由,而她却要困困守在这深宫之中。

她或许会接任皇后之位,又要重来一遍自己就可悲的前半生。

陆辞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辛酸与怜惜,那些年来二人相互的不满与纠葛,如今早就烟消云散。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旁人入宫不过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而自己却是为了所谓的爱情。”陆辞感叹道,“现在看来,我当年才是那个最幼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