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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凛冽,冬月寒气直渗骨头。

刑场上的鲜血比枝头红梅更艳,成串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以示众。此案所牵涉获罪者众多,大大小小算起来几乎拔光半个前朝,血流成河。

即便已经进入尾声,众朝臣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个挂在上面的就是自己。

梁思诵当初虽跟在宋广嗣身后。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到底与宋太师不同,所以明面上还没有被抓到什么。可即便如此,梁父等人还是好几夜未曾合眼了。

已是丑时一刻,夜深如墨,窗牗上透出烛火光亮。

除去已死的梁五郎,梁家这代上下血脉皆聚于此。

几人再三推敲了明日要说与应对的,确保滴水不漏后,梁四郎掀起软帘,率先迈入风雪之中。

身影很快被浓夜吞没。

梁思诵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只被烫了毛的公鸡,两眼呆呆直直地看着那些叔父一个个出去,魂不守舍。

直到冷风灌入,吹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阿诵,快去睡吧。”

梁父瞧着儿子的模样,不由心疼,知道他是被这阵子的事情吓到了。

往常在他眼中威风凛凛的宋大公子,死的轻而易举无比脆弱,头颅如今就血淋淋地挂在城门口。那狰狞惨状,多看一眼便会做噩梦。

宋家变故那日他还在楼里醉生梦死,追问鸨母那名媚骨天成美人儿的下落。从前她跟着宋广嗣的时候,他不敢染指。

但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的,竟舍得下这份泼天富贵,一声不吭悄然离去了……

正想着,梁父又拍了拍他的肩道,“时辰不早了,阿爹让你四叔去云天寺求了个平安符,今晚你压在枕下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阿爹。”

梁思诵语带哭腔,微微发颤,“陛下会不会也要杀我?我还不想死!阿姐不是在宫里吗,你让去求求陛下,放过我吧!”

他这几日睁眼闭眼,就是当晚醉醺醺回来时,有血滴到鼻尖,抬头正对上宋广嗣那张灰白僵硬的脸……

“不会有事的。”

梁父安抚着儿子,又将那平安符取来给他戴好。

灯火之下,他满眼慈爱,是人人见了都要称赞一声的慈父。

“你阿姐不得圣心,是指望不上了。但阿爹已经和你几位叔父商量好了,就将这件事直接推给她。”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柔和,“让她和你五叔一样,代替你代替我们梁家去一趟黄泉路……”

翌日,天光拂晓。

梁父忐忑不安地揣着那一纸揭发书信,求见郭廷尉。

岁暮天寒,墙角那株墨梅被昨夜风雪压弯腰。他笼着袖,手指僵冷到难以屈伸,但等了许久前去通报的侍卫也没回来。

正犹豫要不要隔墙高呼时,几道身影忽然从里间走出。

梁父面上无半点喜色,只瞪大双眼看着人群中面熟的宦官。

齐忠?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哟,巧了。”对方脚步顿在门槛处,见他便笑,“说曹操曹操到,方才还和几位大人说起你,你就自己过来了。”

语气自然亲近,仿佛两人是什么相识多年的旧友。

梁父却一动不动扎在原地,似有寒意顺着脚底心攀上脊背,刺的他面色比雪还白。

他双眼死死盯在对方身上,“公公、公公今日怎么会在这儿……”

“咱家这一趟啊。”齐公公怀中抱着一只匣子,翘着兰花指,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是为梁美人而来的。”

不等梁父嗫喏着唇再说些什么,他蓦地打开那只匣子。

“不明白也没关系,但这些东西,总能认得吧?”

梁父身子颤抖起来。

凛冽寒风吹在身上,似刮骨刀一般剜的他惊恐失措。

是信。

与他袖中一模一样的揭发信,只不过署名人换作了——

他的亲生女儿。

齐公公看着难以置信的梁父道,“梁美人虽为女儿身,却有一番赤胆忠心。因看不下父兄背地行不义之举,欺上瞒下,所以特写此信揭发。自古忠义两难全,她也良心自谴,饱受煎熬,求了陛下放她出宫。”

“这个逆女!!!”

喉头咯咯作响,涌上一股腥甜。梁父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怎么也想不到,临到最后背刺一刀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东风夜来,那枝墨梅终是发出又轻又闷的折断声响,而没能承载住这场风雪的,还有梁家。

诏狱严寒冻骨,亮着昏黄的灯烛。

“美人,您这边请。”

声音从幽暗的尽头传来。

窸窣一阵后,有两道人影缓缓踏着湿滑地面走来。京兆昨夜才下过雪,四处可见凝结冰霜。

身披雪领斗篷的女子,手提食盒,脚步停在其中一间牢房前。看着盘腿坐在其中,蓬头垢面之人轻唤了声。

“阿爹。”

梁父猛地抬起头,脏污囚衣下的胸膛因极大愤恨剧烈起伏着,手上镣铐碰出一阵响,“逆女!你还有脸叫我!我梁家是造了几世的孽,才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被父亲劈头盖脸指着骂。

梁思吟依旧面色自若,平静的仿佛一捧托在掌中的清水。

她半垂着眼帘,情绪掩藏在浓重睫影下。

“阿爹这话应该对阿诵说,若不是他不听劝告,非要跟着那宋家公子胡作非为,今日也不至于将你们拖累下水。”

“这与阿诵有何干系?但凡能成功将那封信送上,我梁家又怎会遭此灭顶之灾!”

梁父越说怒火越甚,“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五郎让你接着念书!女子就应当精于针黹女红,而不是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阿爹说笑了。”

梁思吟弯下腰,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的饭菜,都是梁父爱吃的,旁边还有一壶酒。

“我们梁氏本就不是阳谋坦荡之辈,信送上去会不会遭此灭顶之灾,我不知道。但是,阿爹——”

她缓缓抬起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在撕破世俗套住女子的所谓温婉外壳后,透出一股难言的不甘与狠厉,獠牙森森。

“我也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