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细雨如斜丝,冻的人指节僵硬不能伸直。
尚清跪坐在仅容一人,不能伸展双臂的小案几前。搓了搓手掌,答完最后一道最要紧的策论。
大辰策试最初分射策与对策。
前者由学子抽签抽取试题,进行作答,分甲乙科,按难易程度定优劣。后者则是当面问答,称之为对。但不管前后,都需要在简策上写明白。
他今日试的是射策。
羊角铜钟被重重撞击三下,浑厚的声音回荡不绝。
不少人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拖着步子走出试场。尚清也收拾好自己的篮子,摩肩接踵地挤在其中,被人潮携着往前走。
少年人还没完全长开,眉宇犹带青涩,在一众人里格外显眼。站在门口石狮子旁等候的尚家母女,一眼就看到人。
尚初晴踮脚,招手喊道,“小舅!”
青衫落拓的少年看了过来,长眸清润。尚娉婷忙抖开厚实披风,给人裹上。
他今年又长高不少,乖乖低头任由对方系好带子。
尚文白夫妇皆出身南地,身量纤瘦轻盈,但面前的少年,却已经能看出高大的身骨架子。
“冷不冷?饿不饿?”
尚娉婷没问答的怎么样,只让家丁接过篮子。
尚清摇头,说了句不冷。
那就是饿了。
初春犹带寒气,她拉着人,正想带去喝一碗枣汤,暖和暖和身子。转头望见站在老树底下,仰头望天的尚芙蕖。
三人行变成四人了。
槐市落于水陆津渡、商旅频繁之处。列肆分成行,井然有序。尚芙蕖摘下斗篷帽子,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枣汤,张嘴就问。
“答的怎么样了?”
长几下,尚娉婷拧了她一把。
别说当上贵妃,就是当上太后了,也照拧不误。
尚芙蕖疼的龇牙咧嘴,“阿姐掐我做甚?反正问了,他也只会一句,答的还好。”
话音刚落,少年就道,“还好。”
比预判的还要少两个字。
尚清那张嘴打小就是花钱租来的,能省就省。
尚娉婷:……
自家妹妹本性跳脱难训,进了宫也没被收拾利索。旁人受尽磋磨进化成毒妇,她瞧着反倒比之前更甚。
额角跳了跳,尚娉婷不由地问,“你怎么跑出来了,陛下知晓吗?”
“晴儿,瞧你阿娘这话说的。”尚芙蕖去搂旁边梳着两个尖尖羊角髻的小姑娘,“姨母难不成还有本事翻墙钻洞出来?”
尚初晴眉眼弯弯。
小姑娘一身雪领藕粉裙裳,脖子上还戴着她从前送的那枚青玉长命锁。双颊莹润,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
秀丽的眸尾微微上挑,生的像尚娉婷,也更像年轻时候的尚母,透着股机灵劲。
“姨母,对面有家卖整炸小烧的,味道又香又脆。”明明比陆云祉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在商铺子长大,说话十分利索,仰头看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姨母正好尝一尝!”
熟练地从亲娘那里掏走钱袋子,尚初晴一蹦一跳就要离开。
才走两步,尚清已经起身,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今日要比往常人多,策试赶着散场的、过来接人的、趁热闹做生意的,来来往往鱼龙混杂,连袂成云。
“这丫头……”
尚娉婷嘴上念叨着,眉心却舒展开,目光移回尚芙蕖身上时又蹙了起来,“你也是,祉儿还在养身子,不好好待在宫里照看着,跑出来吹冷风。”
“祉儿都养一个多月了。”
早好了,人都吃胖一圈,昨日抱的时候险些闪到她的腰。
尚芙蕖道,“况且,宫里还有陛下在呢。”
她的语气,有种回娘家把孩子丢给丈夫带的随性自然。
“哎,你这。”尚聘婷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进宫进到最后,倒和寻常姑娘嫁人差不多了。”
往前几年,家中还时常担心她会不会在宫里过的不好。
尚父更是一提就嗷嗷叫,涕泗横流。泪失禁体质,枕巾都哭湿好几条。
照尚母的话讲,好听点叫心疼女儿真性情,难听点就是脑子进水纯有病。
陆怀先前天天听谏言,专宠一事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但尚娉婷属实没想到,公主都好几岁了,自家妹妹居然还不太懂怎么带孩子……
已经不是宠了,是惯。
但反正,妹妹过的好就是最好的。
尚芙蕖不知道对方想了什么,只问,“阿姐这两年怎么都不应邀进宫坐坐了?我想晴儿都见不到人。”
尚娉婷却压低嗓音,“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坤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阿爹这番话说的很对。”
“你如今说是盛宠都不为过,家中因你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越是如此,越该谨言慎行,低调行事。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我们尚家好。”
君王薄情。
有些话,她还不舍得和现在的妹妹说的太直白。但有些准备,总得提前做好。
尚芙蕖心里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回想起太后近乎说情一样的那番话,尚清便领着外甥女回来了。
小姑娘方才去的时候还兴冲冲,这会儿却撅着嘴。
扫了眼尚清手里拎着的油纸包,尚娉婷笑道,“这不是买到了吗,怎么嘴还跟能挂油瓶子似的?”
“我和小舅舅撞到人了!”
她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赶忙追问,“怎么回事?撞到谁了?”
“人太多了,没看清楚。”尚初晴一边摇头,一边不忘拿了油纸包送到尚芙蕖面前。
“姨母趁热吃,可好吃了……我只知道是个阿姐,她手里提着只兔子灯,被我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挤坏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跟着人流走远了!”
而当时,尚初晴正被自家小舅舅扯住后衣领,怕和那姑娘一样,被人群卷跑了。
“是王御史家的女儿。”
站在一旁的少年,忽地出声。
尚芙蕖微讶,不由递去眼神,“清儿,你认识?”
王家夫妇膝下的确有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只是平日不常出门。
两人又统共就这么一颗眼珠子,那都是捧在掌心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