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金明寨兵败,延州告急。三川口之战宋军大溃,损兵折将。
李汉当日因率了一队人马赶往延州报信,所幸捡回一条命。回到寨中,听说主将李士彬已然被擒,想到多年来追随其左右,虽说李士彬生性残暴,对待军士未免苛刻,但是对他李汉却有知遇之恩。那李汉也系党项羌族,自幼入了军营,那老将军李继周见他伶俐,便遣了他跟随儿子李士彬左右,不知不觉也十年有余。待李士彬做了金明寨巡检,便予了李汉副将之职,跟随左右。
这十年间,何尝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每每念及李士彬的旧日恩情,未免伤心。
而自三川口之战后,宋夏边境一度告急,朝廷亦无暇顾及金明寨,虽派了李士彬内侄李驭疆前来镇守,但是李驭疆其人年纪尚轻,又无作战经验,仅凭着一张李家军的“大旗”,朝廷才将他安置在金明寨,意在利用李继周、李士彬父子余威,镇守这日益衰败之城寨。那李驭疆空有其志,但苦于无章法,一时间军营内弥漫着颓丧之气。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要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抛下昔日荣光,抛下铁甲银枪,带着一众兄弟落草为寇,除非是遇到了非常特别的事情。
李汉此刻回想起来,身子还瑟瑟发抖。
当日,李汉率劫后余生的小分队重回了金明寨军营,军营虽破落,士兵不多,但也算是阵容整齐。
一众残兵大家聚在一起,说起三川口之战唏嘘万分。那李驭疆虽说是初来乍到,但是也了解了李汉小队离散的前因后果,而且部队正是需要壮大的时候,自然是对李汉众人热情有加。
按理,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在众面孔里,有一张脸尤为扎眼。那就是当日救助过颇超贺年的王乾志。王乾志是李汉同期入伍的士兵,二人感情笃定,同袍情谊深厚。见到王乾志,李汉理当高兴才对,为何会感觉扎眼呢?
李汉记得颇为清楚,王乾志当日在与降军的混战中被一刀砍中,还未出营帐便没了性命,怎么可能现在又出现了呢?李汉暗暗观察这个王乾志,外表看,与先前极其相似,但是似乎又年轻一些,容貌嘛,大致类似。但又怎么解释这起死回生的现象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汉绝不相信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但是他更不相信这世间有起死回生之术。李汉并未将自己的疑惑告诉其他人,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非但如此,随着相处时日的增长,李汉发现,今日的李家军,与李士彬所在时候的李家军已然不能同日而语,所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拧成一股绳的劲儿,早就荡然无存。
这李家军内暗藏着三股势力,一股是李士彬所在之时的李家军,另一股是李驭疆所带来的李家军,还有一股是周边党项族人在三川口战役之后加入的军队。现在,李汉的队伍回来,本以为老的李家军成员会对其有所接纳,谁知,非但如此,老李家军的将士早已将李汉一队视为阵亡者,这该祭拜的祭拜了,该填的空位也填了,大家乐得相安无事,现在突然回来了一群人,这如何是好?这占了位的人,这拿了其俸禄的人,是不是都该打回原形?
而新李家军更是对其不以为然,原本这新旧之间就有些嫌隙,结果还冒出来李汉一行人,这到底是援军?还是抢功?而那些党项族人组成的军队,本身在军队内就势力较弱,乍地又来了一队李家军,心内又惧又怕又反感,因此,态度亦是敬而远之。
一时间,这李汉的队伍就如同没了娘的孩子,谁都不待见。李汉与部下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想不通,当下李汉便派了部下韩立与王忠一同前往汴京,打算赴刘府寻刘平将军,好歹将此事告知京城,再做打算。
不想那韩立与王忠一去不复返。
而在营寨里也并不太平,李汉众人与三股势力的队伍的嫌隙越来越深,假以时日,他们也发现了逐渐被整个军营所隔离,原来亲密无间的同袍都变得有些许陌生,笑容都显得假惺惺。
矛盾的激化主要是李汉的部下曹浒与原来营地的周战在午餐之时发生了争执,具体的争执原因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李汉都没有在意。周战泼了曹浒一身汤,曹浒撒了周战一脸饭粒子,餐后都被罚了军棍。按理说,在军营里大家你来我往,牙齿还要碰到舌头呢,这算不得大问题,谁也没把这档子事情放在心上。
但是,第二天,曹浒并没有参加操练,四下寻人也不见。而那周战也是百般否认,一口咬定吵架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曹浒。据曹浒的同营房兵士说,当日军棍之后,大家便七手八脚将曹浒扶了回去,那曹浒身子硬朗,50军棍也不曾伤到筋骨,只在床上趴了有一个时辰,便叫着不舒服,要上茅厕,便出去不见了踪影。
李汉开始并没有觉得事态严重,也并未在第一时间向主帅李驭疆禀告,想那曹浒一贯的性格急躁,不受约束,许是挨了军棍心情不好,偷跑了出去寻点乐子也未可知。
直到曹浒失踪的第三天,李汉才觉事态严重,曹浒也是军中老兵了,而且从军之前还是考取了秀才。并非是那不懂规矩之人,出去三天都没有音讯这绝对有问题。李汉回禀了李驭疆此事之后,便与李驭疆对当日曹浒接触的几个士兵都细细盘问,最后的线索便是那营房后的茅厕。
但是,三天来,士兵们都在那茅厕进进出出,一个大活人若是在茅厕内,怎么可能寻不到踪影?
“李兄,你看这茅厕,四面透风,想必是那曹浒从这茅厕钻了出去?”
想到王乾志那阴森森的模样,李汉还有点发抖。不过,若非这王乾志一句话,可能曹浒的下落还是个未知数呢。
王乾志这话乍一听有点离谱,就好像是农家茅草屋,虽说简陋,但是一个大活人能从那缝隙钻进钻出,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李汉当即否了王乾志的说法。
“乾志,你瞧瞧这些缝隙,怎么是人能钻进钻出的呢?”
王乾志点点头,将茅厕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李兄,这茅厕的西侧是狗头山山坡,我们这几日寻找曹浒,只是军营内外,这茅厕外的山坡,似乎忽略了。”
“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通过这个茅厕,逃到狗头山?”
“不见得是逃吧?我可没有这么说。”王乾志脸上依旧带着怪笑。
“乾志言之有理。但是已经过了三日,这曹浒如果真的是‘逃走’,那应该早就不见踪影了。”李驭疆眉头一皱,“他为何要逃走呢?而且还选在身上有棍伤的时候逃走,有点不太符合常理。”
“我可不管什么常理不常理,我的弟兄不见了,将军,若然您也觉得乾志言之有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请您下令搜山。”李汉承认当时心急如焚,已经管不了太多。
“好,李副将,这次曹浒失踪也是你玩忽职守的结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搜山的工作王乾志负责,李汉玩忽职守,军纪管理不严,乃至属下失踪,罚100军棍,禁闭三天。”
李汉与王乾志对视一眼,后者眼中闪烁一丝狡黠,李汉内心惴惴不安。
“李将军,能否等曹浒一事水落石出,再实行军罚?毕竟禁闭三天,与世隔绝,很多事情须得向他了解内情。”王乾志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向李汉求情。
李驭疆跟李士彬不同,虽出身于行武之家,但他却从小识文断句,儒学一套烂熟于胸,听得王乾志求情,他也心下不忍,便点头允了。“先执行军棍,禁闭一事稍后再说。”
曹浒的尸体确实在狗头山找到的。
就在茅厕西侧的外墙根底下。也就是说,当大家都在急锣密鼓寻找曹浒的时候,他的尸身就好像捉迷藏似的躲在距离大家最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寻找,而他默不作声。
当然,死人是没法作声的。
曹浒的死状委实令人费解。因为已经死去数日,尸身已经有些肿胀,那曹浒的脸几乎没有办法看,七窍流血,血呈黑色。
李驭疆查了数日,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而嫌疑最大的周战则矢口否认曹浒之死与自己有关。其实,不光是李驭疆,就是李汉心里也不相信,仅仅因为一点口角之争,周战就会将曹浒置于死地。
说是明白,但是李汉一部人等却与王乾志等旧部结下了梁子。表面上市一团和气,但是心里却生了嫌隙。加之李汉对王乾志、姜云等人的人份心存疑虑,这日子一天一天就更加没法过了。
两边士兵也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军营上下气氛颇为紧张。
如果说曹浒之死只是一个引子,那和彦超之死,便成了李汉的梦魇。所有的下属里,和彦超与他的关系最好,和彦超为人圆融,一般不与人争执。不仅李汉对他赞誉有加,就是之前的李士彬也挺看好这个年少老成的士兵,几次嘱咐李汉要多加培养。
现在军营里气氛诡异,李汉能够信任的人少之又少,和彦超算是其一。尤其是曹浒死后,事无巨细,李汉都要与和彦超商议。
“我总觉得曹浒死的蹊跷,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但是我的直觉,曹浒的死应该跟那王乾志有关。”和彦超私下不止一次跟李汉这么说。
就算和彦超不说,李汉也有这样的感觉。王乾志到底死没有死,李汉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回想三川口战事情形,王乾志当时确实在营房内,便被一名诈降的西夏人砍了一刀,难道这样的都没死?李汉对王乾志的怀疑一直就没停过,还悄悄遣和彦超前去刺探,但是王乾志的面部与常人别无二致,并无易容痕迹,而且态度似乎也自然。
大约就是在和彦超前去刺探王乾志的第三天,他便说腹内胀痛,口干舌燥。但是李汉并不以为意,觉得就是寻常病痛而已,李汉寻思着观察两日,若不见好,便请军营内随行郎中来把个脉。
和彦超身体抱恙,那几日都请假在营帐内休息。每日蒙头大睡。
这日操练回营,李汉便叫了郎中与士兵一同回营,看看这和彦超的病情。谁曾想,这一看便成了这一生的梦魇——
但见那和彦超和衣倒在床上,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涌将出来,随着鲜血涌出来的还有无数蠕动的小虫,那虫子说也奇怪,像是通人性一般,自那和彦超的七窍涌出,并不碰触有血迹的地方,同时能绕开目瞪口呆的众人,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化零为整,最后成群结队爬出屋子。
李汉已经惊骇地忘记了呼叫,想必下面众人亦是如此,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见那群虫涌出,简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要骇人百倍。这一次,李汉不敢怠慢,赶紧将和彦超死状上报,李驭疆同样惊骇,想必那曹浒死的时候也有群虫涌出,只不过其尸身发现得较晚,错过了这怖人场景。
那李驭疆查了数日依旧无果,军中又有人说和彦超因与曹浒平日里走得太近,中了邪毒,才有此不同寻常之状。李驭疆心下颇为不安,便寻了李汉商议,最后二人决定将那曹浒与和彦超尸体一并焚化,许能平了悠悠之口。而且那火烧之后,什么邪毒应该也都驱而殆尽。
李汉自问,自打回了这金明寨,因了王乾志的还魂一事,便是如履薄冰,不想还是损兵折将,李汉心内惊恐,又觉对不住弟兄们,于是悄悄安排了两位兵士前去那汴京,打探刘平将军的消息,若是刘府尚完好,也有个投奔的去处。
李汉已经说不清楚当日焚烧自己战友时候的心情了,兄弟们在烽鼓不息的沙场保住了一条命,却在这曾经视为家的营寨里殒命。并且以这样恐怖的手法死去,令他内心百感交集。寻思着当日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回到这金明寨,不若与兄弟们归了那山林,落个自由自在,倒是也痛快。总比这等没结果的好。
火焰渐渐高涨,李汉看着昔日兄弟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这世间所谓何来,不过一把火,一抷土,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李汉想到这里,眼泪便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啊……啊……将军!将军!!”
正感慨间,打扫的士兵惊呼声几乎淹没了整个营地。那李驭疆上前,只是一声惊呼,几乎跌落在地。
李汉顾不得内心悲伤,赶忙上前,只见在焚烧的灰烬内,有两个蜂窝状的东西。李汉大骇,擦了眼泪俯身细看,那两个蜂窝状的东西,观其形状,与心脏颇为相似。
“这难道是曹浒和和彦超的心脏?!焚烧了数个时辰,竟然还如此完好?”
李汉与李驭疆面面相觑,这曹浒二人的离奇死亡,令整个军营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而李汉心下尤其明白,不论是王乾志的异常,还是曹浒二人的死亡,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蜂窝状的心脏连日来,已经变成了金明寨众士兵的心病了。李汉渐渐发现,众人慢慢将这种担忧、绝望和恐惧都转移到自己一群人身上。
虽说,金明寨再没有发生如曹浒、和彦超这样的死亡情况,更没有人再发生口角之争,但是众人与他李汉一干人已经是离心离德,毕竟,一系列的怪事是他们来了以后才发生的。
这金明寨是呆不得了。
李汉与他的三十几名弟兄选了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趁着那月光,连夜离开了。一行人日夜兼程,将那金明寨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没有人觉得轻松,谁都不知道前路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应该怎么样继续活着……
欲知金明寨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