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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转头,看到走近的元煊,缓缓张开了口,开口是嘶哑的,如同石头摩擦过皮毛,就算是离得极近的人,也极难听懂她的发言。

元煊瞧着眼前两个穿着胡服的人,早前不服汉化者常着胡服以示反抗,綦氏是北方部落大族,常着胡服,如今洛阳鲜有这般装饰的人。

显然是为了投奔綦伯行做足了准备。

哑奴盯着元煊,眍瞜的双目中是满溢的急切,她整个人都瘦得有些发干,小窄袖也能被风吹得干瘪下去。

旁人听不懂哑奴的哀求,但元煊曾经与失声后的哑奴日夜相处。

她听得很清楚。

哑奴将元煌护在身后,想用从前的恩情换太子的生路。

“如今太子,正如当年之你,已至绝路,请给他一条生路,这是您曾经答应我的一桩心愿。”

不解此情此景,只知道元煊迟迟不曾动作。

昔年绝路,却无人为她烧出一条生路来。

元嶷不如她,元煌不如他,可他们都有人救。

元煊盯着哑奴,目光坦坦荡荡,“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然此吾弟也,如何以你相抵?”

当年她一朝被困,宫人也不愿意给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将死疯子送饭,躲懒的时候打发了烧灶的落魄宫人去送饭。

那时哑奴还不是哑奴,元煊为了自保,每次用膳前都叫送饭宫人试毒,若其神色闪躲,便砸碎饭菜并不食用。

可烧灶的宫人哪里知道有何危险,她不知礼仪,只敢少少取了一点汤羹,不过抿了一小口,便一路烧灼到了喉头。

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

元煊见她懵懂笨拙便已猜出内情,赶忙疾呼求救,自己高喊祖母。

太后见到慌张跪地膝行至自己眼前的孙女,到底心软了。

从此宣光殿偏殿多了个大病初愈的哑奴。

哑奴是太后派人救活的。

元煊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她有一瞬间怔然,怔然于此间纷乱的因果。

哑奴整个人张开双臂挡在了元煌之前,做出了献祭的姿态。

元煊后退一步,端详了这场企图一换一的献祭一眼,旋即转过了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不必跟着,孤去宣慈观。”

像是就此放过了。

待人走后,贺从看着那就要钻出去的人,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将人扣下。

哑奴却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将元煌推进那个不大的漏洞里。

贺从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的局面,顿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已经远去的玄色身影,在一种僵局中还是上前,“拿下他们。”

哑奴被仓促扣下,那结实的小个儿孩子却已经一咕噜钻了出去。

明明在最寒凉的地方,贺从却烧得一脑门汗,急道,“快揪回来。”

他说着不等人反应,自己拨开人群就冲向了那个漏洞。

谁知刚刚钻了个脑袋,贺从就察觉自己的肩膀被卡住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骂一声,这破洞这么小,只要是个体型正常的成人都钻不过去。

不等他反应,就听得一声呼喝声,仰头一看,正对上了一双侯官制式的靴子。

越崇笑嘻嘻地叉腰躬身,探着头,“哟,堂堂左卫将军也钻狗洞啊。”

贺从痛骂一句,“越老狗!”

他费力转头,才发现此处极为靠近承明门,难怪当年年幼的煊太子很快就被发现了。

“怎么是你守着承明门。”

方才这人还和他一道在东柏堂回话呢。

越崇转头看着被死死捆住的布衣小孩儿,细微火光中,那孩子满脸黑灰,也不知蹭在哪儿的,几乎看不清面貌。

他冲贺从得意龇牙一笑,“这回可轮到我提点提点你了。”

“有些事主子不能做,但你不是主子,她没下命令,是因为她不能下命令。”

越崇显然早就探听到里头的动静了。

他笑嘻嘻地撇了撇嘴,算是回报了方才贺从灵醒提点他的一回。

只是他没说,主子早就对侯官下了命令。

元煌不能活着出宫门。

越崇还记得元煊那会儿叫他看紧太子与饶安后,倏然说了一句闲话。

“孤听闻,先祖黄帝乘龙飞升,后世为君者假宣蛟龙所生。而今为储者不化龙,亦不过鳛尔,飞升不得,终溺于浊水之中。”

越崇觉得主子越来越看得起自己了,居然能和自己打暗语了。

他居然还听懂了。

自古以来,这当不了皇帝的太子,成不了龙的,那就是个泥鳅嘛。

两人嬉笑之间,贺从费劲儿想要钻回去,还不忘顺嘴嘱咐一句,“对了,看好那孩子。”

动作之间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位注定化不了龙的太子,嘀咕了一声果然人靠衣装,这般瞥一眼,果然瞧不出是金尊玉贵的储君。

贺从终于退回了宫中,转头打算向宣慈观去复命,“找人填了这狗洞!”

宣慈观被火烧得不见昔日辉煌,宫眷们瑟缩在一处,彼此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惊惶。

没人知道火为什么烧那么大,一片混乱之中,宫装丽人拉着一个寻常着装的宫人,快步融入了奔向别处的人群之中。

饶安公主心脏怦怦直跳,她轻轻低头掩住半面,转头低声道,“别怕,你先随我回府,綦氏铁骑已经攻占了金墉城,太后已然有了安排,我阿爷亦会联络宗室大臣,叫他们迎陛下棺椁回宫,届时城门一开,大军护送棺椁入内,太子灵前继位,正是时候!咱们大业无论如何,也就此成了。”

那宫人面色苍白憔悴,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像是燃尽了的香灰。

“阿逸多呢,此时宫中大乱,我先去瞧一眼他。”

元舒心里一跳,谨慎地看了一眼附近急匆匆的宫人,人群喧沸,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匆匆出宫的饶安侯。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太子的小名宫人们是不知道的,綦氏此时提起来也是怕旁人听到。

“太后单单是为了她自己的性命,也定然会保住他的,你放心。”

元舒说着轻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叫北宫中单设监监管的宣慈观着火吗?”

綦英娥顿足,“元延盛居然还没把控住北宫?”

“即便把控了又如何,太后掌权多年,她掌权几日?”

元舒深深瞧一眼綦氏,“你以为她年老昏聩,却不知垂暮的狐狸便是撕咬不动猎物,也无损狡智,且瞧吧,延盛一日为棋子,终身只能做燃灯奴。”

綦英娥轻笑一声,“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当为现世尊。”

大火的余烬尚未熄灭,暗夜汹涌之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持剑站在了她们不远处。

不远不近,刚好能叫为自己看错了真正可怕的对手而发笑的綦英娥看清那张面朝光的脸。

她高大,冷厉,在一片热潮之中,满身寒意,像深夜青砖下透在她膝盖里的凉,像明知是毒却还要饮下“良药”后透骨的寒。

綦英娥从元日那夜之后,就开始意识到了元煊的棘手。

所以她鄙夷年老丧智却依旧霸占权力不松手的太后,却不敢再忽视一点顺阳长公主。

或者说,该叫她,清河王。

元煊毫不意外地看着元舒与綦英娥。

“等你很久了,饶安侯。”

元舒几乎听到了剑出鞘的锐利声响。

可没有。

元煊没有动,但元舒一行人已然被围住,押至她的面前。

綦英娥面上血色已然褪尽了,“元延盛,便是你想挟持幼帝把持朝政,我綦家永远不会允许这个你来做这个总揽庶务的人!”

“你以为你就赢了吗?”元舒死死盯着元煊,“你猜洛阳城内,有多少臣子等着元煌继位!!而你,单凭你处置了那么多勋贵武将!得罪了大半朝中家族,便没人希望你得逞!分明都撞过了南墙,怎么还不知其厉害!”

元煊笑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看过綦嫔,她凑近元舒,“那你呢你连亲兄弟都能杀得,连侯爵都当得,甚至因城阳王府由你主事却依旧不被视为最大的主人而不满,却不知我真正所求吗?”

“不是女主朝政,是,女主天下。”

“家国天下,皆可由女主宰。”

“执迷不悟,撞了南墙的,是你。”

“押下去!”

元舒瞪大了眼睛,内心震荡,她忍不住在身边人的强制把持下回头去看元煊。

她只看到了被光勾边,显出赤色来的玄袍,像黑天悬日。

两人被强行拖走,綦英娥一路哭喊,却在被关入暗屋后死死捏住了元舒的胳膊。

元舒转头,看到了綦英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

“卢氏在宣慈观日日夜夜绘制建筑图纸,我曾经偷窥到,她能够轻松画出洛阳城内排水与皇宫地下布局,她曾经说过,便是达官显贵庭院亦有暗库,皇家宫苑,如何没有暗道。”

“你觉得,太后会不知道北宫的暗道吗?我的阿逸多是不是就快能见到外祖了!”

元舒不解,却隐约听到了浮屠塔的钟声。

宣慈观前,卢文颂看到了声势浩大前来的元煊。

她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像是半晌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卢文颂从未见过长大成人的元煊。

元煊没说话,因为她听到了厌恶又熟悉的钟声。

永宁寺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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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阿逸多,未来佛弥勒菩萨摩诃萨,又名阿逸多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