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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霜在煮茶。

他有一双令人移不开眼的手,掌若凝脂,指如春葱。茶具用的是吉州窑的黑瓷,日曜斑点,衬得那双手更润如白玉。放茶末,调匀,注水……同桌之上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分茶之时。

周霜幼时曾入宫侍茶,与皇宫中的顶尖的秦茶官斗过茶——这件事六王是记得的,那一日周霜输了。分茶时,周霜冲的是一盏高山流水,而秦茶官冲的是一盏双龙戏珠,周霜的那一盏先现了水痕,相差一水。

只是那一日,大家都沉浸在棋逢对手的震撼中,却不曾留意秦茶官离席行礼的时候,肩膀比周霜低了三分,那是败者的姿态。后来六王也想过,周霜不想争这个长短,不过是因为他若赢了,不过是赢个名头,而秦茶官会丢了半辈子的荣耀与安稳。

今日的周霜,似乎与他幼年时没有什么不同,在这兵荒马乱的长夜里,依旧神情沉着,面不改色。——果然,他冲得还是一盏高山流水。

陈传笺有些呆,宸离虽然同她提过周霜会冲茶,但也不曾想过周霜能冲出副画来,小小的茶盏之中,以水痕和茶末为颜料,凭空地变出广阔天地来。——陈传笺已经听不清别人讲什么了,依稀中六王、白洛、金长天排着队把周霜捧了一遍,然而陈传笺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忍不住戳了旁边同为下人的长岭,低声道:“这怎么会这么神奇?怎么能冲出一幅画吗?”

长岭伸长了脖子,比她还无知地道:“是画吗?我没看出来呢,周家茶铺子里的大掌柜也会冲茶,都说除了秦茶官就数他冲的好,可大掌柜老说他比少爷差远了,说少爷才是家传的手艺,他只学了个皮毛——”

“家传的手艺?”陈传笺瞧了一眼同是一脸赞叹之色的周老爷,觉得似乎这家传的手艺应该跟周家没什么关系才是。

长岭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连忙低声纠正道:“是夫人,我听家里的老人说,陈老大人没过世之前是最擅饮茶,就连秦茶官也请教过他,后来他就把这饮茶的学问都教给了夫人,夫人又教给了少爷,还亲自写了一本饮茶录,听说那本书一直被少爷珍藏着。”

“怪不得呢。”陈传笺感叹了一番,心想着才情这东西,果然得是吃饱饭才能有。

“今日也许是我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正在陈传笺瞎想之际,忽然听闻周霜扬声道:“我欲以茶代酒共敬各位,本应先敬高堂,再敬挚友,但是这第一杯,我却要先敬另外一个人。”说着话,周霜端了已散去的高山流水,走到了陈传笺面前,他浅笑一下,眸光所至,令人如触春水,在众目睽睽之下,陈传笺面上火辣辣烫起来,周霜见她这般局促,也不管不顾地微微笑了,道:“知道你以前姓刘,再叫你一声老刘,我这条命是靠你捡回来的,虽然以前说过要把你当手足兄弟,却待你不够好,还让你做个下人,连累到现在也没成家,这哪里算报恩,是你施恩于我,这些年若不是你,我也过不上这神仙一般的日子——”

陈传笺顿时手足无措,她哪里还有工夫去琢磨周霜话里话外的意思,慌得像是被抓到现行的贼,这么多眼睛看着,周霜怎么能跟自己说这些话呢?怎么能敬茶给自己喝呢?这给人看出来还得了?陈传笺不敢接周霜的茶,她低着头一个劲地往长岭身后拱,恨不得要黏在长岭身上了——

这时候,陈传笺的腕子忽然被人刁住了,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周老爷忽然变得聪明伶俐起来,他把陈传笺从长岭身后拉出去,又从周霜手上把茶盏夺了过去,泪眼婆娑地道:“这一盏茶本该是我来敬你的,若不是你,霜儿哪里还有命在——”话还没说完,手上这一盏茶又被人顺走了,陈传笺抬眼一看,高高在上的六王神色肃穆地道:“本王生平除了敬拜祖宗、先帝、太后、皇上,未曾敬过人,这一盏却要来敬你——”

本来慌乱的陈传笺见这闹剧般的一幕便镇定下来,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哪有这样出来打圆场的?在众人瞩目下,陈传笺提起壶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道:“小人受不起,小人自饮一杯,小人身份低微,能跟着世子吃香的喝辣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世子及诸位大人以后万万不要在折煞下人了,世子是小人一辈子追随的人,哪怕今日要死了,小人也要替世子挡一刀再死!”说话的当儿,偷瞄了周霜一眼,恰巧周霜也在瞄她,两人眼神撞在了一起,不动声色地怦然心动。

“这一杯,敬同生共死者——”周霜在各茶盏中点入茶水,不大的耳室里涌出一股子慷慨激昂地劲头来,就连周双珠也忍住了一时哭泣,陈传笺不禁想,周霜真是个场面人,劝人喝茶如同劝人饮酒一般堂皇。——这么想着,她和长岭也各自饮了一杯水,毕竟是下人,好茶也轮不到他们享用。

众人喝着茶聊着天,没一会儿,金长天打了个哈欠,仿佛会传染一样,就连素日里矜持有度的王妃也半张了一下嘴,接着砰一声,金长天扎扎实实一头捶在了桌子上,好在陈传笺手疾眼快,拖住了周老爷和周云的头,否则这一下可是不轻,可惜的是她只有一双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六王也重重磕了个头。

“下药了?”陈传笺问。

“嗯。”周霜将人挨个撩开眼皮瞧了瞧,然后出门招呼了一队人进来,领头的陈传笺认识,正是丽正门外周家丝绸铺子的冯大掌柜和周家铺子里的护院,有几个还是画庐里的熟脸。

“铺子情况怎么样?”

“城防衙门的人放火了,虽然我们挨着丽正门有段路,但现在没人敢出来救火,烧过来也是迟迟早早的事,依着少爷的吩咐,前两天都布置好了,没有问题——”冯大掌柜地道,“我们把人运出去,留在这边的人就立即封死岔道,保证不会出问题。”

“好。”

陈传笺茫然地瞧着这一屋子站着的人,仿佛长岭已经知情了似的,对陈传笺道:“搭把手,把老爷抬出去——”

陈传笺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刚一伸手,周霜就冷冷瞥了长岭一眼,眼神太过寒凉,让埋头抬人的长岭警觉地抬起头,一看自家少爷的脸色,麻溜地道:“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陈传笺乐得清静,靠到周霜身边问:“你打算把他们安置到哪里?”

周霜很自然地牵起陈传笺的手,道:“冯掌柜把铺子旁边的院子也租下来了,我让他在院子里挖了一处很大的地道,可以直接通到这里来。”

“那往丽正门挖是假?”

“也不是假,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这里不安全吗?”

“以防万一吧,毕竟两个都是爹。”周霜叹了叹,“而且万一真出点事,怕他们在这大呼小叫的惹我厌烦。”

“那……”陈传笺蹙眉道,“你也跟着去吧。”

“我不去。”周霜沉声道,“国师不是大动干戈为我改命吗?我若死在这里,他便是学艺不精,何况程锡圭怎么也会死在我头里,程太傅这么宝贝的孙子,怎么舍得呢!何况,你定然会要为我断后,可我怎么能舍得至你于险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冯大掌柜等人手脚极快,说话之间将人尽数抬了出去,留了三人堵死通道并负责守卫周霜安全,一时间走的只剩下周霜和陈传笺,知道外头正在发生残酷的战斗,可这斗室之间隔绝了一切,只剩下他和她手挽着手地坐着。

“如果以后你捉妖捉腻了,想住在哪里呢?”

“华山吧。”陈传笺轻声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山里就很好,有一年我路过华山,道路难行,但山势险峻,大开大合,白石平滑如镜,绿树高耸入云,甚是挺拔,合我的性子。”

“那可说好了,你不能再去别的山住了,不然我找不到你,比如你们那个叫什么秀首峰的地方,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这个地方。”

陈传笺哑然失笑,“我师父再不济也是个神仙,神仙住的地方,能让人随便就遇到了?”

残音未成绝响,陡然一阵微风扑面而来,陈传笺不动声色地从袖筒中抽出两枚铜钱来攥在手里,警惕地环顾四周,听到一阵窸窣声后,正要扬手,一只灰头土脸的田鼠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地打了个滚,化为人形开口道:“法师,青墨哥让我回来报信,花园已经搜过,敌人未曾察觉——”

“好,再有异动,再来通传。”

田鼠又变了个模样,打洞走了,周霜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当初知道这田鼠有这本事,我何苦大动干戈,让他们来打洞便是了——”

“人间的事,妖精哪能多干涉,你以为他们可以平白无故地帮你?说不上哪一件事就毁了他们的修行,因果之报,最是玄妙。”

“那国师呢,同陈贵妃是什么因?又是什么果?”

“这谁知道——”

……

许多年后,人们试图通过史书来读懂这个夜晚时,发现只有寥寥数语:“罪人萧青平意图谋反,事败,枭首于栾清河。”

短短几十余字,自然是隐去了许多细节。

那一夜京城动荡,杀声震天,被深夜惊醒的百姓悄悄推开窗棂、大门,看到月色下泛着冷光的冰刃,又悄悄地紧闭门户——大人们抖动的灰若是落到了自己头上,便是一座山,不如袖手旁观。

而城外的千里迢迢而来的靖王,却在京城前的一处河滩上遭到了包抄——大部分的军队还在船上,却被凿沉的凿沉,烧着的烧着,拼死游到岸边的,却发现岸上已经站了一排弓箭手,以逸待劳地等待着丢盔撂甲的士兵们。

靖王立在小舟之上,大江映着月色,照亮了岸边,他看到火把下闪耀着的盔甲,再熟悉不过了,是小苏将军的部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并且平淡地接受了这一切,身边的部下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护送他回去,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哪里来的东山呢?他自始至终就未曾拥有过所谓的“东山”,又何谈再起?

作为一个从生到死都伴随着权术之争的皇子。

作为一个刀头舔血的将军。

死亡的味道,他太熟悉了,现在就在他头顶三尺的地方悬浮着。

靖王伸出手,茫然地问了一句,“起风了吗?”

身边的将官一愣,喃喃道:“有江风。”

靖王徐缓地道:“这个季节京城爱起风,起风的时候她总是抱怨说吹得骨头缝凉,我一直想用披风裹紧她,可一直也不敢,但现在,我想她应该在路上等我了,起风了,我会用斗篷裹紧她的——”靖王抽出长剑,慷慨笑道:“诸位,天下之大,我等再无归处,与各位黄泉路上同行,是我萧青平的福分,我们九泉下见!”

身畔的将官含着泪,都抽出了利刃,共赴黄泉,再无二话。

那一夜之后,萧青平就成了本朝戏本子里最爱唱的多情王爷,虽然朝廷下了诏书说靖王死在了剿灭大赫的战役中,但还是架不住有一些流言在悄悄的流传着美化着,凭着一鳞片爪虚构了一个深宫中凄美的爱情故事,而那一夜死在河滩上的士兵却做了无名的孤魂野鬼——那位与皇后勾结的外臣带来了谋反的军队,但来历出处又语焉不详。

充满杀戮的残酷夜晚在黎明的曙光下结束了,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天,除了从被烧成平地的丽正门外大街、世子府、平靖侯府中抬出的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和街面上被土掩盖掉的血迹,昨夜的痕迹都被隐去了,人们还顾不上彼此打听关于昨夜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已经被更巨大的消息所震慑——皇帝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