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观是京郊一处极为阔气的所在,依山傍水,翠柳成荫,金顶兽瓦,盖造非凡。京中权贵乐于到此处游玩,初春踏青,盛夏消暑,深秋庆丰,隆冬赏雪,一年四季人车川流不息,而二十年前,此处只是一处普通道观,守着残败三清,潦倒度日,这翻天覆地的种种,皆是因为上清观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凌云子。
陈传笺穿着一套小厮衣衫和长岭一左一右随着周霜缓步徐行,一路上崇山深壑,景色秀丽,但周霜仿佛没有欣赏的意味,目不斜视,神情肃然。
“你家少爷也不做几首应景的诗?”陈传笺步履轻便,问着气喘吁吁的长岭。
长岭摆摆手,大喘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家少爷素来只是画画,很少写诗,许多求画的人想让他写,但都被他推了,所以少爷的画上多都是白老爷题词。”
“白晟还会写字?”
“真是说笑了,白晟的墨宝可是一字难求呢!”
陈传笺若有所思,“是你家少爷不会作诗,字写得也不如白晟,所以才从来不题词吗?”
长岭气鼓鼓地瞪了陈传笺一眼,反驳道:“那是因为我家少爷不想写!”声音略大了些,引得前方的周霜回过脸来,冷冷瞪了一眼,长岭立即噤若寒蝉,埋怨地道:“你还是别跟我说话了。”
“好好好——我等下问你家少爷去。”
一路说着话就到了山门不远处,陆陆续续看到有些人下山,说是陈贵妃在上清观请香,封了好些地方,长岭从怀中拿出程府的帖子,拜了山门便有程府家丁来迎,一路上倒也无话,陈传笺趁空想起了自己的满腹心事。
来之前,陈传笺和宸离秉烛夜谈。
入秋的日子,繁花抓紧了最后一点时光恣意绽放,夜风吹送,暗香浮动,陈传笺吹开茶盏里的两片翠叶,一投眼望向了自家师兄。宸离穿一袭麻衣,水滑缎子一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腰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身前一套茶具,面目清秀,风姿隽雅,可惜了……有双能见鬼的眼睛。
“师兄,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随便出去逛逛。”
“周夫人墓里的事,你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没有。”
“师兄不想说就算了,最近我听说你家有钱有势——”
宸离淡淡笑道,“怎么,在你看来秀首峰竟然是个有钱有势的地方吗?”
前尘俱望,早已泯灭在时光罅隙。
陈传笺知他不愿提及从前,不过还是感叹了一句,“师兄你看起来像个富贵闲人,他日要是能娶个大家闺秀,夫唱妇随也是好的。”
“那可能有点难——”宸离替陈传笺添满了茶,闲话道:“听闻周公子烹的一手好茶,你喝过没有。”
周霜?陈传笺摇摇头,他待客从来都是几吊钱的雅碎,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擅于弄茶的人。
“据说十二年前,周霜曾入宫为皇帝侍茶,还赢了宫里首屈一指的茶官,令太后皇帝赞不绝口,只是不久后其母病逝,周霜再不侍茶。”
陈传笺想象不来,宸离这样的就顶好了,他的茅屋盖在悬崖处,守着一片森森竹林,陈传笺去小住的时候,发现宸离在竹海中蹚出一条小径来,直入悬崖高台。有日清晨偶发好奇之心,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到轰然如雷的水声,走到尽头才发觉悬崖边上竟有一道声势浩大的瀑布,携千钧之力自天际直插而下,凶猛凌厉,陈传笺尚在感叹之际,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师妹,来喝一杯茶。”
十丈外有朽木,剖以为桌,宸离席地而坐,摆弄一套黑窑茶具。
天地壮美,人雅若画。
饶是这样,宸离似乎觉得周霜比自己还强了几分,联想到为了几个大子斤斤计较的周霜,陈传笺不可置信地嗤了一声。
“说起有钱有权,这宅子里不就有一位?”宸离道,“有钱人家风雨多,关于周家有桩旧事不知你是否听过?”
陈传笺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什么事?”
“都传说,陈贵妃与周夫人同日生产,陈贵妃生的是个儿子,周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当时稳婆是李皇后派来的,打算捂死了孩子报个死胎,陈贵妃许以重利买通了稳婆,待周夫人生下了孩子就演了一出换子的戏码,一个公主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也就稳妥地活下来了——”
陈传笺脊背一凉,若不是那日在倚红楼亲眼见过,现在乍听惊天奇闻定然会认为荒诞不羁,她寻思了片刻,沉声道:“虽然是活了下来,但隋珠公主到底还是早夭,按这个说法,周霜是陈贵妃诞下的皇子,而被换早夭的隋珠公主才是周夫人的亲生?”
宸离却不做答,只道,“说来也巧,隋珠公主早夭不久,周夫人便染了急症死了。”
深呼吸了一口,陈传笺试探着道:“师兄,虽然师父没禁止我们刨坟,但毕竟那是公主的墓——”
宸离轻描淡写道,“方才不说了嘛,我也就是去逛了逛。”
“结果呢?”
“和周夫人墓中情形一模一样。”
惊闻此事,陈传笺毛骨悚然。
“师妹,此事事关重大,你我需得一心才好。”宸离笑了笑,眼若新月,“我估摸着你去六王府折腾这一趟有人该急了,上清观去去也好,若碰到了国师,倒是得谨慎些,万勿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什么主意。”
“师兄——”陈传笺想趁机去找通玄的小心思被看穿了,只得道:“我听你话便是,近日还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程家那个三公子,程锡圭来找过我,说他家有人改命,跟我打听过改命的事。”
宸离点点头,“你觉得呢?”
“哪有那么多能改命的能耐人,那修为得跟师父不相上下了,我想着他问的是不是周霜的事?毕竟周夫人的魂魄被封在了死玉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要替周霜改命?”
“是。”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国师?”
“为什么这么想?”
“本领又大,又掺和红尘俗事的,可不只有国师。”
“嗯,可能是他吧。”
陈传笺在上清观的牌匾下不自觉地叹一口气,疑心重重地想着,师父口口声声说是一视同仁,肯定又私授了打卦之类的本事给宸离,不然他怎么知道今日就一定会碰到国师?
程锡圭就在观前站着等,身后带着两个蓝装小厮,面貌清秀,身板笔直,比她和长岭不知道脱俗了多少。陈传笺自觉给周霜丢了脸,略略往里并了并,却看到程锡圭和煦一笑,只是还没来得及响应,就听到周霜干咳了一声,挡在了自己身前。
“来迟了,见谅。”
“哪有,正好我母亲去拜会贵妃娘娘,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也要去,不如一起。”
“也好。”世人最是重情义和脸面,周霜再离经叛道也知道尊卑礼仪,与亲姨母相逢怎么也不该擦肩而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位高势大的贵妃娘娘。
周霜与程锡圭并排往陈贵妃落脚的雅园而去,刚走了没两步,在道上远远看到一个中年太监疾言厉色地训斥着一位小太监,说话之间余光瞥到了有人来,只是定睛瞧了一眼便殷勤地走了过来,躬身道:“公子许久不见。”
周霜微微回礼,“吕公公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完,这位吕公公才回身,带了几分傲色道:“程大人来的好巧,正好夫人在娘娘处说话。”
程锡圭笑道:“上清观的斋点是上等货色,特地备了一些来孝敬娘娘,不知晚了没有。”
“没有没有,谢程大人真是有心,还记挂着我家娘娘爱吃些什么。”
几人边行边聊,不一会子就到了陈贵妃暂时歇脚的院子,那院子整修之初就用来给达官贵人歇脚,看起来质朴简单,但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心思,树植得错落有致,曲水流觞涓涓而淌,天然怡淡不说,还暗合风水方位,大有讲究。
“娘娘,公子和程大人到了。”太监行了个礼,通传道。
陈传笺跟随着周霜遥遥行了一礼,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人都言陈贵妃是个有手段的人,入宫近二十年,不仅驻颜有术,艳冠六宫不说,心思是一等一的缜密,手段是一等一的狠毒。市井之中最爱说的本子便是陈贵妃与李皇后纠葛不休的后宫秘事,说书怕犯忌讳,都是将陈贵妃称为某朝某代某贵妃,但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说来说去人人都知道陈贵妃是位深不可测的蛇蝎妇人。
陈传笺虽阅人阅鬼无数,但看到陈贵妃的时候依然吃了一惊。
陈贵妃已过四十,曾身为人母且宠冠六宫二十余年,但现在这个模样……身着一袭湖蓝色的华美袍子,头发简简单单盘起,未用金饰,素净地插了一只白玉簪,坐在水池边一张宽阔的大椅上,抓一把小米临塘喂鱼,听到脚步声微微扬了下脸,略施粉黛,容貌清秀,眉目通透。
陈传笺在心底感叹又复感叹,单看陈贵妃温和婉转的言行举止,陈传笺是怎么也不能将她跟话本子里刁钻刻薄,心狠手辣的毒妇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