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说过,死生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真有一天死气席卷近身的时候,叶青釉脑海中,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一片空白犹如一面正在燃烧的泛黄陈卷,自四角燃起,徒留一丝留在脑海最深处,最正中,最难以抹去的一丝余烬。
燃烧的时间太长,叶青釉好久之后,方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
那日,应该还伞的。
民间百姓中有一种说法,说是‘伞’字同‘散’。
如果有借人伞,过后势必要归还,若是没有归还,便是彻彻底底的散了。
叶青釉将手轻轻搁置在少年的肩头,试图发力将少年扶起。
可也不知是她手太抖,还是他无意识的身体太过沉重的缘故。
叶青釉试了三次也没能扶起对方,只将对方略略拉离了一些桌面。
也正是此时,叶青釉方才看清楚,原先她曾以为少年是为自己寻个舒适靠枕的手臂,其实原先压根不是为了靠头,而是死死的捂着心口略上,喉咙略下一些的位置。
很熟悉的位置。
那日在山上,越小公子哮疾发作的时候,捂的似乎也是这个位置。
只是那时候他缓了过来,而如今,他好像是没能缓和过来,捂着心喉咙交界处,就这样倒在了桌上。
很静,很静。
静到一丝杂声也无。
静到窗缝中透过的日光什么时候消散也不知。
叶青釉在越来越冷的屋内站了数百息,而后才松开了扶住少年肩膀的手,往侧室的方向跌退了一步。
略显幽暗的侧室前也挂着帷幔。
叶青釉这么一退,踩中垂地的帷幔,帷幔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摇摇欲坠,似乎在撕裂的边缘。
一瞬,似有所感。
叶青釉木着脸掀开帘幕,抬眼看去,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许久不见的刘老先生。
刘老先生比上次分别时似乎要苍老不少,须发皆白,面上沟壑丛生。
可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意的,最令人在意的,是他唇边斑斑点点已然结痂的污血。
污血从他的唇畔,一直蔓延到他的胸口,袖口,甚至连衣衫的下摆,与案几的竹席之上都沾染上了不少痕迹。
从前的和善与宽厚都已经消失,徒留狰狞与可怖。
面容扭曲的刘老先生无声无息的合眼侧躺在窗下的案几上,手边则是一杯尚且有几滴残酒的瓷杯。
叶青釉站在帷幔下,前是刘老先生,后是越小公子,没法子进,也没法子退。
她就这么站着,一直到万籁俱静之中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而后脚步如猫的长留带着一个木匣走进了书房:
“叶小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
言语没有说完。
因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叶青釉更改过位置,刚巧可以看到面容的越明礼。
书房之中有足足三息的沉寂,而后,便是骤然变重的疾步声。
叶青釉放下帷幔之时,长留已然试探出了自家小公子的脉搏,脸色铁青的朝门外大喊:
“去请大夫不,去请大公子回来!!!”
远处应是有人应了,随后便又是一连串纷乱的脚步声。
叶青釉没有开口,径直走到试图将越明礼从桌上扶下来的长留身边,拿起了对方随手放在桌上的木匣子,道:
“你们既还有事,我便不多留了。”
“这木匣子本就是我的,我带着先走一步了。”
长留已然将自家小公子架起,听到这番言语,差点脚下一个不稳,连带着身旁之人一起摔倒在地。
长留一脸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叶小娘子,你”
这叶小娘子,怕不是疯了不成
自家小公子为了娶她为妻,与她同穴而葬,这段日子里几乎茶饭不思,闹的柳越两家鸡飞狗跳。
怎的如今,小公子明显出了事情
叶小娘子还想着银钱,如此轻描淡写的说要走!
长留的眼神十分的不善,叶青釉没有去看,也没有犹豫,转身踏出房门,一路穿过惊慌失措的下人们
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外头还有些日头,只是却已经日薄西山,不再温暖。
叶青釉一手捧着匣子,一手又重新撑起了那把没有机会归还的油纸伞。
这回柳府自己都自顾不暇,自然没有人来送她。
叶青釉也不需人来送,沿着第一次来柳府的路,就这么缓缓的往回走。
这条路是从前在夜市上卖瓷时,为大公子送瓷时走的路。
换句话说,她回的地方,不是如今养病的院子,而是叶家。
在刘老先生手中置换到的新宅院,新叶家。
所以,这条路上恰好就有柳二公子与王秀丽的义馆。
义馆的招牌和门头都已经换了新的,可却也只是新的,并不显气派,富贵。
叶青釉从人头攒动的求药求医病患之中,瞧见了已经贴了有些时日的迎春对联,对联上写着【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这几个字稍稍令叶青釉留住了几息脚步,也就是这么几息的功夫,义馆内又有几个健壮的伙计各自扛了几个散发着热气的大木桶走了出来。
为首的人个子极小,面容却老道,赫然是从前叶青釉来义馆时曾见过的侏儒小人。
这个小伙计现在明显比从前有身份了些,面上也带了些真心实意的畅快笑容,示意身旁几个伙计将木桶放下之后,便扬声道:
“今日立夏,咱们东家施药粥,放了些清热去火,安神平息的草药,有病能治病,没病喝了也能强身健体!”
周遭多是一些病患,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话音落下,不见哄抢,倒是先响了一阵叫好的声音,随后才规规矩矩的排上了队,开始领粥。
叶青釉看了几息,别开了视线去,迈步准备离开,也正是这一略微偏身,险些同一个浑身脏臭的妇人撞到了一起,还好有个面善的汉子拦了一手,才堪堪幸免于难。
那妇人捧着一个豁了一个口的瓷碗,往施粥的地方匆匆而去,一点都没往叶青釉身上多看一眼,也没有认出叶青釉。
只是她没认出叶青釉,叶青釉倒是先一步认出了她。
这个妇人,正是有些时日不见的蓝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