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沉默,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寻常思考时的停顿,它带有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尴尬氛围。
幸好,梅瑾萱很快回过神来。
她垂坠眼睫,笑了一下:“陛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可是觉得皇子们渐渐长大,宫中少了孩童们玩闹嬉笑的声音,寂寞了?”
她是想把话题岔过去的。
也是在提醒李惑——别忘了,他有多讨厌小孩的吵闹。
还有“皇子”的问题。皇子越多,未来的争斗、搏杀就越多,同时,觊觎他屁股底下位置的人,也就越多。
奈何,今天李惑不知撞了什么斜。哪怕是一时兴起,也死活不肯顺着梅瑾萱的话来,偏是揪住那个问题不放。
就见他衣袖翻动,一瞬握住梅瑾萱放在小几上的手,就像是草丛中蛰伏许久,突然一击咬中猎物的蝮蛇。
梅瑾萱能够感受到,那只手携带的凉意正顺着相接触的手指,蔓延到自己的四肢百骸,让她一点点僵硬。
李惑如夜空般漆黑的眸子盯着梅瑾萱,他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从帝王的嘴里说出,说是千古情话也不为过。
不管是其分量、情谊、还是背后代表着的利益都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人。
但梅瑾萱却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被打捞到岸上,张着嘴巴却只能在泥地里扑腾的鱼。
别说感动了,她连该说点什么都不知道。
往日的伶牙俐齿似乎都是假象,现在只有一团棉花,从她的喉咙堵到她的脑子,让她看着李惑的眼睛,无法言语,无法思考。
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就像是天光沉寂后升起的点点星光,并不多么刺眼,却烫得梅瑾萱心头一颤。
那一刻,她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如山川倾倒而来的感情,让她把所有又吞咽回去。
又轻又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她回握住李惑的手,说:
“臣妾何尝不想呢?但子嗣就如上天恩赐的礼物,那是臣妾想,就能得来的?”
说着她眨眨眼睛,对着李惑嫣然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臣妾会像上天祈祷,盼望这份礼物早日降临的。”
梅瑾萱不知道李惑对于她的答案满不满意,她只知道,之后李惑没有就孩子的事再说下去,喝完梅瑾萱煎的茶,很快就回两仪殿了。
当夜,李惑宿在两仪殿里。
看上去的确是有一点不太高兴,但梅瑾萱却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
可让梅瑾萱没想到的是,之后一连半个月,李惑竟然连政务都不顾了,日日都来承乾宫。
夜夜留宿不说,有时甚至酉时就来了。在夕阳未落,彩霞满空,让天地万物都沁出一道香甜蜜色中,与梅瑾萱一起带着楚明怀在院子里赏云,赏枫,赏秋风闲时。
兴致起了,他会拿一个让司制司新做的棉娃娃,在绵密的毛毯上丢出去,看着楚明怀欢欣鼓舞,四爪如飞地朝着娃娃的方向爬过去,然后再屁颠颠地咬着娃娃爬回来。
梅瑾萱在旁边看得直捂脸,想要责备一声——“这是逗孩,还是遛狗?”
但又会被李惑一句:“不愧是楚家的血脉,你看这孩子多敏捷健壮。宁安候府,后继有人矣。”给堵回来。
行,你是皇帝,你把作弄婴儿说成锻炼英才,这谁能反驳你。
就算是楚明怀的亲姑姑在这,也得挂着笑脸,铭感五内地说一句——多谢陛下夸赞。
当然李惑也不是完全放下朝政,十来天里,他有十天都在亥时点灯熬油。在把楚明怀哄睡,万籁俱寂的时刻,梅瑾萱在书桌旁陪着他,看着火光跳跃在他纤长的睫毛、窄挺的鼻梁和那张淡色削薄的唇上。
很多时候,她会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句:老天真是不长眼,偏偏给如此黑心凉薄的人一副见者生怜,仿佛带着痴心浓情的好皮囊。
然后,伏在桌边,沉沉睡去。
就像这承乾宫只是一户小小的宅院,他们三人就是最普通的一家人一样。
但偏偏,他们三人子非子,父非父,夫妻非夫妻。
他们谁也不是,他们谁也不可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