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十三年,昭华长公主薨逝,四皇子在北阳王的扶持下,新帝登基。
同月,北阳王迎昭华长公主入府为正妃,满朝文武,皆震惊!
“裴大人今日早朝怎么心不在焉的,”下朝的宫道上,同僚跟上裴知谨的步伐。
“昨夜没休息好罢了,劳楚大人惦记了。”裴知谨笑嘻嘻的回答。
“贺尚书如今已年迈,照下官看来,裴大人与张大人都是侍郎,皆有一搏之力,张大人不过是占了个年头久的好处,裴大人才是人中龙杰,”楚大人奉承。
他是户部刚晋的官,眼看着贺尚书年迈了,裴侍郎跟张侍郎肯定是升尚书的不二人选。
张侍郎固然年景久,可眼前这位,可是帝王跟前的红人啊,他自然要上赶着巴结,毕竟裴知谨若升了尚书,空下来的侍郎,他们这些下部官员也有一争之力。
裴知谨也不驳楚大人的面子,依旧是笑嘻嘻道:“张大人之功,岂是你我能比较的,君王属意谁,便是谁,咱们又何苦在这费口舌,裴某家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改日找你喝酒,”
楚大人也不好阻拦,二人便告别了。
李唯舟与李有信经过时,不免多看了二人一眼。
刑部侍郎现在就李唯舟跟李有信担任,李承云跟着安王一脉一起被贬了。
“听闻李大人即将迎娶娇妻,在下还没道一句恭喜呢,”李有信道。
自从勤王流放之后,李唯舟更是在朝中如鱼得水,眼下居然与吏部尚书之女结亲,看来李唯舟要调任吏部的消息应当是属实的,也是刑部都是苦差事,若有机会能换个更好的差事,自然是好事。
只是那宋知意的名声不太好,当年也是李唯舟将她从暖柳阁中救出的,李唯舟房中多名妾室,一直未娶正妻,如今看来,是在等着那宋知意长大了。
也算是佳偶天成,老夫少妻了,以后的官途怕是会顺畅不少。
李唯舟淡淡应下,面上并无喜色,这些年来,他早就想求娶名门之女了,可周先生一直让他别急,宋知意一及笄,周亦庄让他去求娶。
那时,他便知道了,当初周亦庄为何执意不替宋知意洗白名声,甚至还把宋知意是烟柳之地救出的事,宣扬的沸沸扬扬的原因了。
想来,如若宋知意名声不毁,求娶之人应该很多,可如今不一样了,宋知意无人求娶,他在这个关键时刻,真心实意的向宋尚书表明求娶之意,还言辞恳切的发誓一定会对宋知意好。
不仅将求娶宋知意之事变得简单不说,宋方川那个老东西,那么疼爱幼女,他救过宋知意一次,又娶了宋知意,以后定然是会拼了命的扶持他,区区一个正妻之位罢了,给她便是。
跟他的官途坦荡相比算得了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宋方川如今在朝堂上,也无人敢去议论宋知意的名声一事。
他日,在先生的布局之下,他必定官拜宰相,入主中书,也不会有人敢笑话他娶了一个烟柳之地的女子为妻,待宋方川无用了,就如同先生所说的。
一碗药,了结了宋知意便是,想到此,李唯舟的心情颇好。
“近日,有官员频频遭刺杀,很多官员惶惶不安,怕是多年前截杀杨大人的那批匪徒,又开始作乱了,”李有信叹息。
多年前,杨怀序直接在出京的官道被人截杀分尸,找到的时候,已经面容模糊了。
“此事自然有杨大人操心,你又何必操这个心呢,”李唯舟劝慰。
杨府的两个儿子,杨适之,杨晋,如今都位于大理寺为官,势要抓出当初的杀父仇人。
这伙匪徒,自然不是需要他们操心的事。
裴知谨回府的时候,还是有些无精打采。
他昨夜做了一个很怪的梦,很长,梦中的他,似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不用与人圆滑度日,他可以完全卸下伪装只做自己。
他还梦见了六皇子,梦中的六皇子,看着他笑,还唤他兄长。
他似乎很喜欢六皇子,那种喜欢,似乎穿透了胸腔,他梦见六皇子死了,他抱着六皇子的尸身,守了一天一夜,那种锥心的疼痛,裴知谨活了十几年从未感受过。
他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极为理智,且擅权衡利弊之人,他自是不会有冲动的时候,可是梦中的他,明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却连续多日,杀红了眼,那种冲动跟疯狂是裴知谨,想都不曾想过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思及此,那种锥心的疼痛,又蔓延了他的胸腔。
裴知谨蹙眉,六皇子分明活的好好的,只是被锁在了阳王府中罢了。
皇上没准备杀他,多日前,六皇子与长公主带领新月军造反,被一举拿下,羁押在皇阁中,说是羁押,可裴知谨知道,皇上没有薄待他们。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处理,他们造反之事,裴知谨觉得,皇上太过仁慈,都造反了,还想保下二人的性命,甚至还想放他们去封地,要他看来,就应该以儆效尤,悉数杀之,这般才能永绝后患。
可是这般想着,那种锥心的疼痛也没有消逝,很奇怪,他此刻居然十分想去看看阳王,那种想见他的渴望,变得十分的深入骨髓。
可他记忆中的阳王,分明不是梦中那样。
他梦中纯净的小鹿,怎么可能会与那杀姐证心的懦夫是一人。
听闻昭华长公主薨逝的时候,裴知谨是不信的,她那样的人,是绝不会自我了结的。
当他得知,是阳王一杯毒酒了结了长公主时,他觉得可笑至极,皇上在千方百计的保全他们二人的性命,结果他们二人居然自相残杀。
思及此,他嘲讽一笑。
可心中那份锥心的疼痛依旧在蔓延,裴知谨攥着胸口,终于开口。
“备马车,去阳王府,”他吩咐下人。
皇上并未阻止任何人去阳王府,他只是限制了阳王的出行,御林军名为监视,实为保护。
到阳王府时。
裴知谨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思索着,他来过阳王府吗?来过的,还不止一次,可为何会觉得如此陌生呢?
他总觉得,苏烨阳不该在这里,他也不该在自己的府邸。
他们该在哪呢?对了,他想起梦中那熟悉的长廊,他们该在那个可以相互依偎的地方的。
他记得梦中,他与小鹿是在南五所的,思及此,裴知谨笑出了声。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哪里进过南五所,看着阳王府的牌匾,他迈步进入,御林军认识他,并未拦他。
那为什么一定要来见见这个人呢?裴知谨想,或许只是为了找到,胸腔蔓延疼痛的源头罢了。
“你来做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少年眼眸狠厉的瞪着眼前的人。
苏烨阳自然是认识裴知谨的,他是苏烨霖的走狗。
再见阳王,看着他眼眸中的怨恨,裴知谨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重锤了一般,疼的厉害。
可这明明是他最该熟悉的阳王的模样,为何此刻,他却感觉如此陌生呢?
他不该是这般模样,他的心中一直闪过这个念头。
“阳王这些日子过的可好,”裴知谨想了想,还是寒暄了一句。
苏烨阳轻嗤一声:“滚出去,”
看着眼前十七岁少年的满目憎恶,裴知谨的思绪恍惚了一下。
良久,他叹息一声,转过身去。
是了,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看着裴知谨离去的背影,苏烨阳眼眸怨毒,就是这些人,都是这些人逼得,如果不是他们逼他,他怎么可能会杀了阿姊。
这些天,他成宿的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阿姊怨恨的眼神,她在问他,为何要害她。
苏烨阳只能瑟缩在了角落,十七岁的男儿哭的像个孩子。
他不想的,他真的不想的,他不想杀阿姊的,可是他害怕,他太害怕了,新月军造反了,他们必死无疑。
先生潜入宫告诉他,只要他亲手杀了阿姊,苏烨霖一定会留他一命,不仅如此,为了名声还会善待他。
苏烨霖果然没有杀他,还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府邸,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先生了。
先生不见了,再没人告诉他,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苏烨霖囚禁他,不让他出去,可是没有限制别人来见他,可是他等啊等啊,先生也没来见他,就像是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先生了无声息了。
北阳王娶了她的阿姊,原来顾北喜欢阿姊,当苏烨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恨毒了顾北。
他喜欢阿姊,为什么不帮他,为什么要帮苏烨霖,如果不是他扶持苏烨霖,他跟阿姊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这样的人,居然还想娶他阿姊,他不同意,可是他不同意没有用。
他连阳王府都出不去,他现在就是一个待宰的羔羊,没人能救他。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十几日,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子中,他不敢出去,他怕推开门,都是想要他性命的人。
他的命是阿姊的死换的,他不能死,他要好好的活着。
每次侍卫端进来的饭,他都会吃干净,他保留着力气,他一定要活下去。
“听说了吗?许将军拿下了南疆五部落了,”门外的侍卫在讨论。
“要我说,许将军就是我大离男儿的标杆,”
二人又互相讨论了一番。
苏烨阳听到了许闲云的名字,死寂的眼眸亮了起来。
对了,他还有许闲云,阿姊还给他留了许闲云,许闲云一定会来救他的,只要他安心等着。
只是,还没等到他盼着的许闲云来救他,他就看到了顾予礼,顾予礼提起他的衣襟就往外面拖。
苏烨阳害怕的破口大骂,他让顾予礼滚,他挣扎,捶打,撕咬。
可是都没有用,苏烨阳觉得,他应该是要死了吧,顾予礼那么喜欢他阿姊,他一定会替阿姊报仇,杀了他的。
他开始求饶,求顾予礼不要杀他,他痛哭流涕,说着阿姊有多疼他,阿姊有多护着他。
可是说着说着,他就真的哭的像个孩子一般。
是啊,阿姊多疼他啊,多护着他啊,阿姊总是将最好的都给他。
“阿姊……阿姊,”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啊?为什么他会杀了阿姊啊,他不应该杀了阿姊的啊。
他终于意识到,他错了,一直以来,他都错了。
马车停下,苏烨阳看着顾予礼眼底的乌青和通红的眸子,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予礼。
居然跟他一样狼狈。
以前的顾予礼明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是冷漠的,苏烨阳知道,固然他是皇子,可是顾予礼看不上他,一直都打从心底瞧不起他。
他突然恨毒了顾予礼,他冲上去跟顾予礼拼命。
他要杀了他,都是他,他跟阿姊才走到这一步的,如果他不帮苏烨霖,现在的他就应该是在阿姊的扶持下,坐上皇位的那一个,阿姊是多么想他坐上那个位置啊。
他明明也在为了完成阿姊所想努力着,一直以来,他都想成为阿姊希望他成为的人。
明明就快成功了,为什么都要挡他的路,父皇一直以来不喜欢他,所以在临死前,剩下他跟苏烨霖为选择的时候,选择了苏烨霖。
为什么不选他啊,苏烨阳拼命了半天,都没能近顾予礼的身。
他被玄一控制的死死的。
苏烨阳突然哭了起来:“阿姊……阿姊,”他无助的哭着。
哭了许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是了,除了阿姊,没有人会选择他,父皇不会,朝臣不会,顾予礼更不会。
他突然很想阿姊,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他就能去找阿姊了,阿姊爱他,他只要好好跟阿姊解释,道歉,阿姊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是顾予礼没有杀他,他只是用冷漠的眼眸看了他一眼。
玄一将他丢在一块墓碑前,他看见了上面写着:“爱妻苏琼华之墓,”
不是北阳王妃,不是昭华长公主,是爱妻。
苏烨阳抱着墓碑就痛哭了起来:“阿姊,对不起…阿姊,都怪我,我太害怕了,我实在是太害怕了,”他像个孩子一般,无助的哭着,他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将先生的谋划,将他这些年做得错事,抱着墓碑,哭着全部说了出来。
他拼命的跟墓碑道歉,他扇自己的耳光,对着墓碑磕头,磕的头破血流,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阿姊,你带走我吧,阿姊…这里太苦了,没有你,小阳太苦了。”他声嘶力竭,八尺男儿抱着墓碑不愿撒手,谁来都带不走。
多日来积压的恐惧,愧疚,痛苦,像泄洪的洪水一般,再也止不住。
直到最后,哭到力竭昏了过去。
顾予礼只是站在墓碑前,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许久,他才叫人将苏烨阳抬走。
他坐在墓碑前,靠在墓碑上,伸出指尖,颤抖又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墓碑上的每一个字。
“琼华…我让他来跟你道歉了,”他的声音干涩哽咽。
“我很想杀了他,可是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给他求了处封地,本来想求凤溪,那是镇国府的根,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去。可是凤溪偏远苦寒,你肯定放心不下,所以,我给他求了苏临,那里富庶,离北阳也近,我以后也能帮你照看他一点,”
他说着,清冷的眼眸滑落了一颗泪。
“你说我做得好不好啊,要是我做得好的话,琼华……你能不能……来梦里看看我啊,”
“我好想你……琼华,”
…………
阳王在去苏临的马车上滚落,撞击头部,昏迷不醒。
被随行的人员送回了京城寻医。
裴知谨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那种锥心的疼痛,再次蔓延了胸腔。
他已经确信了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是连日来,他还是一直在做那个梦,梦中,他不是户部侍郎,他是护阳侯。
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裴知谨醒来时,经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中还是在现实。
有时候,还会因为醒来时见不到那双小鹿一般的眸子,心里空落,甚至还有几次醒来时,眼角还有些湿润。
裴知谨自小就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了,他基本不哭,因为他深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站在阳王府的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的那股强烈的思念,他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苏烨阳的身旁有伺候的下人,他躺在床榻上,皮肤因多日来不见天日,变得苍白如纸。
他昏迷时的眉头一皱紧蹙着,连昏迷的时候,都明显睡的特别不安生。
裴知谨进来的时候,下人们都自觉地走了出去。
裴知谨一步又一步的靠近床榻,他看着躺着的少年。
紧闭的睫毛在微颤着,裴知谨的心中被丝丝蔓延的疼痛占领着。
他坐在床榻边,为少年掖好被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就是下意识的做了。
看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汗,他拿出棉帕,细细的擦拭了少年额角的汗。
似乎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少年原本紧闭着的眼眸,颤动了一下,缓缓的睁开。
他的眼中,起初是疑惑,随后是悲伤,最后在看到裴知谨的时候,是清澈见底的光亮。
眼前的十七岁少年的脸庞,逐渐与梦中十二岁时的脸庞重合到了一起。
裴知谨听见了少年干哑的嗓音,他唤他:“阿谨!”
(裴知谨苏烨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