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似乎是春天。
傍晚的烟霞像是被美人无心打翻的胭脂盒,染红了整片天空。
蜿蜒的小道,是村民自发开辟出来的,为了方便行走。
刚下了学的孩子们背上自己有些破旧的书包,踏上了归家的小道。
学校外面,是一条小小的沟,有清水流过。
旁边是农田和屋舍。
农田是梯田,种的是水稻;
屋舍有砖瓦房,有木制房。
孩子们觉得走大路太费时间,就抄了小道,从别人家的田坎过路。
在路上捡了不大不小的泥巴块,往下方的田里扔,激起了道道波纹,摇晃了人影。
“快点走咯,等下天黑了慢(等下)要搓(被)鬼抓起走的。”领头的大哥似乎急着回家,不停催促着后面的几个小崽。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五个小孩,三家人。
最前面是大伯家的大儿子,叫唐承,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叫他承妹儿哥。
第二个是姑姑家的孩子,寄养在我家,叫彭竣,人称竣竣哥。
第三个是我哥,叫唐坤,是我最讨厌的人,人称坤坤哥。
第四个是大伯家的大女儿,叫唐念,我叫她念念姐。
是的,没错。
目前来说我是排行最后的一个小崽,叫唐优。
大伯一家长得高,竣竣哥和我哥长得比较文艺。
我,集爹妈的长相缺点于一身,个子不高额头高,下巴短鼻梁低,眉似山峰凶的一批。
可能唯一的优点就是成绩还算可以吧。
啊,天快黑了,我要开始赶路了。
下山容易上山难。
回家的路好像很远,短手短脚的我不比前面的哥哥姐姐,走了没多久就走不动了。
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石块搭成的阶梯间隔泥巴路,爬一会儿,走一会儿。
好歹是看见了熟悉的大门,当然,不是我家的大门,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大门。
不过到了这里,前面的哥哥姐姐就不再等我了,而是跟疯了似的往家里的方向冲去。
我也不慌,反正都到寨子里面了,又不是找不到家。
默默地将书包的带子往前拉着,试图能省些力气。
“妈!妈!你到哪儿?”回家的第一件事——找妈妈。
屋后嘹亮的声音传来:“喊什么喊!到煮猪食!”
“哦~”沉重的书包被扔在了椅子上,发出咚的响声。
麻溜的把没洗的饭盒拿出来放到灶上,等着吃完饭一起洗。
饭是用电饭煲煮的,已经弄好了。
菜,不知道。
“妈,妈!晚上吃什么?”木质的楼房隔音不好,楼上的哥哥姐姐正在玩游戏,好像是姑姑寄回来的游戏机,吵得我有些心烦意乱。
“炒个洋芋丝和白菜就可以了!”
哦,洋芋丝丝啊。
洋芋洋芋在哪里,洋芋洋芋在屋里。
爬上高高的门槛,翻过去,进了火场,然后是后房。
拿了三个丑丑的大土豆,放进洗菜的盆里,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哎,没淹到,那就再加一瓢。
颤颤巍巍的将一瓢水加进盆里,土豆翻了个身,清水变混。
垫起脚把水瓢放到原来的位置,黢黑的小手开始给土豆洗澡。
又用削皮器去了皮,把光溜溜的土豆放到砧板上,后面的事就不是我能做的了。
早上的剩菜还有一些,实在饿的不行了,我直接用手抓了几根酸菜塞进嘴里。
咚。
嗲(爹)从山里搬了茶树柴回来,扔在了没有牛的牛栏里。
我飞快地将沾了油星的手指在裤腿上擦干净,还好裤子是黑的,脏了也看不出来。
“庞春玉,煮饭没,要饿死了嘞!”声音嘹亮,不能说是响彻云霄,但屋前屋后的人家还是能听见的。
“你个儿没长眼睛嚯!饭老早八早就插好了。”
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灶屋的门槛极高,每次我都是翻过去的。
见我翻得挺费劲的,嗲也不帮我,自顾自的点了烟,猛吸两口,吐出烟圈。
眼睛微眯着说:“今天到学校都学了什么?”
“学拼音。”
“就只学了拼音啊。”
“还有数字。”
“哦呦,那今儿天学的多哦,那有作业没来?”
“有,有好多!”我把作业本从书包里翻了出来,夹在本子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
“饿没饿?”话题的转移来的猝不及防。
“饿!”肚子的咕噜声让我的脸变得通红。
“那老爸炒菜去哦~”说着嗲一脚跨过门槛,进了灶房。
我进了房间,将妈妈的独独儿(坐的四角高凳子)从缝纫机下面拉了出来,又挪了个矮点的椅子,开始写作业。
夕阳沉没,半月开始从天边升起。
有些看不清本子了,我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腿,站起来准备开灯。
“唐城、唐念!吃饭了!天黑了都不晓得回屋,吃饭都还要喊!侬应是老太爷哦~”是大伯母的声音,手上端了饭菜正在吃,“耶嘿,优妹妹到做作业嚯!好学生,一看就要上清华北大的。”
我没说话,径直的开了灯,叫了声大伯母。
“哎~唐念,还没听到是浪里?喊吃饭了啦!”说完大伯母端着她的饭碗回家了。
“来了来了!马上来了!”
楼上的声音很杂乱,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
“竣竣哥,明天再接到玩哦!”
“你还不快点转去吃饭去,等下侬妈要请你来的~”戏谑的声音是竣竣哥的。
“哎呀~竣竣哥明天接到玩啊!”
嘀嘀咄咄的下了楼梯,从我家飞奔出去。
我原本就有些凶恶的眉毛几乎蹙成一团,真吵!
等到耳朵里的声音彻底消失,我才吐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写作业。
咵咵咵咵咵咵咵,土豆被切成片,又切成丝。
“妹妹,摘两片花椒叶子去,炒你喜欢吃的洋芋丝丝儿!”
我合上本子,准备去摘花椒叶。
可夜里的山寨有许多奇闻,我停了下来,跑进房里翻出手电筒。
打着手电筒飞快地摘完两片花椒叶送进灶房:“安~花椒叶。”
“洗没?”
“没。”
“那到水瓢里头洗两下么?”
歘歘两下。
“好了。”
“哎呀,喊你洗两下真的就洗两下哦~nionio,摘这大两片哦~”说着从我手里拿过洗好的花椒叶扔进了灶锅里。
翻炒两下就装了碗。
“快接到,锅子要燃的嘞!”
有些烫的大碗被我双手捧着放在了小桌子上,澄黄的洋芋丝丝,墨绿的花椒叶,碎碎的红辣子,让我的口水开始泛滥。
“哧溜!”一瓢凉水被倒进了灶锅,我回头。
白色的烟雾打着旋散去,昏黄的灯光有些刺眼。
“喊你竣竣哥他们下来吃饭。”是我妈的声音,她提着猪食桶从后门进了灶房,又开始舀猪食。
我费力的翻过门槛,看着没有栏杆的木梯,手脚并用的开始爬。
爬到二楼,沾了灰尘的手在裤腿上搓了两下。
“竣竣哥、哥哥,妈喊吃饭!”电子屏幕上两个武打角色你一拳我一脚的正在pK,我也想玩。
“好!”唐坤回答的很爽利,可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
直到屏幕上的某个角色忽然惨叫一声倒地,随即屏幕弹出game over的字样,几个孩子才依次下了楼。
我是最后下去的,因为我是一阶一阶试探着下去的,全程都不敢往旁边看一眼,生怕会掉下去。
“佬佬,帮(把)饭端出来。”嗲在灶房里喊了一句。
“好!”唐坤进了房间,利索的拔掉电饭煲的插头,弄了两个纸壳片拿在手上,沿着顶罐(电饭煲内胆)边边端进了灶房。
“快让快让,巴(烫)死了!”唐坤将纸壳片放在角落,两手不停揉搓着耳垂,试图散去热气。
嗲又拿了筷子夹了一片腊肉,肥瘦均匀,晶莹剔透。
“妹妹,试下子有盐没?”
我摇头说:“我不要,你个儿试。”
“咦,有好吃的都不晓得吃,佬佬,你试!”
唐坤飞快地咬过腊肉片,若有其事的点头:“有盐哩。”
我咽了咽口水,虽然不喜欢吃肥肉,可腊肉的那层皮是我最喜欢的。
“庞春玉,庞春玉!”嗲的声音很大,却不刺耳,“吃饭了嘞,再不吃等下就没得哩!”
一家四口加一口围在小小的桌子旁,开始吃晚饭。
专心吃饭的我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两口,我用手肘不断摩擦着被叮的地方,没一会儿就起了大包。
灶房一共五个人,只有我被蚊子叮了。
“先吃饱不管,后吃饱洗碗哦~”话还没说完,唐坤的碗已经放在了灶上,“妹妹看来你今儿要洗碗哩!”
唐坤对着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准备上楼玩游戏。
“耶嘿,今儿老师莫没布置到有作业?”我妈气定神闲的坐在椅子上说。
然后,唐坤乖乖的去了火场上(类似客厅)做作业。
我在心里闷闷笑。
“妹妹再吃一碗。”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我吃饱了。”确实,吃了一碗饭,小半碗菜的我小肚子都凸出来了,“我写作业去了。”
踮起脚,将碗筷分开放在灶上,又喝了凉水,挺着小肚子翻过门槛。
火坑上的烤火架没有放烤火被,只放了几片硬纸壳子,是买方便面剩下来的,唐坤就亮窗前面写作业,那是看电视的最好位置。
不过那是对他们来说,如果是我坐在那里的话,我就只能看见纸壳子侧面的小孔。
灶房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我抬起头,黑白电视被打开,是嗲的手笔。
农村的饭后,除了聚集一堆说种瓜种豆、说收成如何、你夸我孩子孝顺、我夸你孩子成绩好这种东西外,仅有的娱乐方式就是打牌和看电视了。
打牌是不成的,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在上学,所以一般打牌都是去别人家。
那就只剩下看电视了。
我也看电视,只是看的不大清楚,所以不怎么爱看。
可唐坤不是,他的屁股不停挪来挪去,影响到了嗲。
“你写个作业板凳上有钉子哦~莫来莫去的!坐好起写!”烟灰被抖落在火坑边沿,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
原本还在骚动的屁股瞬间坐正了,腰杆挺得笔直,端的是一副‘我在认真写作业’的模样。
电视剧的叽里呱啦、青蛙蛤蟆的咕咕呱呱、铅笔摩擦在本子上的窸窸窣窣、抽烟发出来的‘啵啵’声,是我对乡村夜晚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