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八年(792年)三月,权臣窦参倒台,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继任宰相,与董晋、班宏形成了四人宰相班子。
陆贽是谋事做事的贤良,一上任就针对官员严重不足的弊端,奏请德宗下令,让各台省长官书面推荐优秀下属,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备将来褒奖问责。
德宗批准了陆贽提议,诏付有司实施。
没多久,有人对德宗说:“各司推荐的人,要么是他们的亲戚,要么是向他们行贿的,根本不是什么人才!”
德宗信以为真,给陆贽下了道密旨,告诉陆贽:“今后选任官员,卿应自己决断,不要转托各司。”
陆贽经过一番思考,上疏答复:“我朝五品以上官员,需经宰相集体商议并奏报天子批准,再以制敕形式下达命令委任,故称命官。六品以下官员,由吏部根据备选人员才行署以官职,天子只需画闻。”
“开元中期,类似起居郎、舍人、拾遗、补阙、御史这些较为重要的官职,还都是由吏部提出人选。后来李林甫专权,舍弃集休研究,废掉吏部铨选,干部选任全权由自己决断,将选任官员这一国家大政,当成了自己的私人恩德。致使天下精英如果不走通他的门路,根本无法步入仕途。”
“臣让有司举荐人才的诏令颁布以来,只有十来人被推荐上来。考察他们的资历声望与才能品行,并不逊色于其他官员,也没听说他们有任何失职渎职。然而一些小人就开始到处搬弄是非含沙射影,以致烦扰到了陛下。正事难做,由此可见!”
“请让这些造谣的人拿事实说话,是谁在受贿、收了多少,然后交付有司查验。倘若属实,按律法惩处;如果是假,对造谣的人必须从重治罪。不能让无辜的人受到怀疑,有罪的人逍遥法外。如果堂堂君子与卑鄙小人一样声名狼藉,那么谁还会去追求正义!”
“另外,宰相不过四五人而已,又怎能遍识天下人才!如果官员全由宰相任命,宰相就应四处考察寻访,那不是又把国家权柄当作了个人私器!时间一长,为害必深!”
“今天的宰相是当初的台省长官,今天的台省长官总会成长为将来的宰相。哪有做长官时无法推荐一两个僚属,当了宰相反而能选任千百官员!”
“所以人主选任贤良宰辅,宰辅选任各部长官,长官选任辅佐僚属,一级对一级负责,这样才能挑到合适的人。”
“选取人才贵在多多益善,考核业绩贵在精益求精。以前武则天欲图收揽人心,选用官员以才为先,不但人人均可举荐他人,还可毛遂自荐。然而她业绩考核极严,平庸之辈即便上位也很快会被辞退,因此后世都说她有知人之明。”
“武则天的选才方法虽然简单,却能得到真正的人才。陛下的标准定的过于严苛,往往会失去人才。”
陆贽这篇奏疏极为准确的指出了德宗在选用人才上的弊端,可惜德宗不但不听,反而追回了让各台省举荐人才的诏令不再实施。
七月份,班宏病故。班宏兼管度支,陆贽推荐湖南观察使李巽暂代度支。德宗一开始同意了,不久又改变了主意,想让司农少卿裴延龄分管。
裴延龄为人精明,爱说大话,善于奉迎拍马,曾得到过奸相卢杞的重用,前宰相窦参对他也很赏识。
陆贽认为不妥,建言道:“度支一职责任重大,需要均平天下万物价格。管的苛刻容易招来祸端,过于宽容又会滋生腐败。裴延龄是荒诞小人,让他做度支恐怕有损陛下声名。”
德宗的倔强劲儿来了就是不听,于是裴延龄顺利执掌度支,对陆贽痛恨万分。
进入夏季,河南、河北、江淮、荆襄、陈许等四十多州洪水滔天,淹死两万余人。
陆贽奏请赈济灾民,德宗不愿花这个钱,对陆贽说:“听闻各地并没受到多大损失,出钱赈灾会助长欺诈。”
陆贽正色道:“这是有人在揣摩陛下心意胡说八道,我们赈济灾民,失掉的不过是钱财,得到的却是民心!倘若不失民心,又何必忧虑钱财不足。”
德宗犹豫半天勉强同意,却又不愿给淮西拨粮,理由是他们不按时上缴贡赋。
陆贽很无奈,只得再次进言:“身为帝王,怀柔万邦靠的是恩德与道义。宁肯让人有负于我,不可让我有负于人。过去秦、晋两国世代仇敌,晋国有灾,秦穆公还出手相救。何况淮西是我大唐属地,怎可因他们大帅荒唐,而忽略掉他治下的民众!”
德宗这才派出使者,前往灾区抚慰赈济。其格局如何,可见一斑。
陆贽的劝谏方式与李泌不同,李泌时常用言辞说服德宗,而陆贽往往通过奏疏的形式,提出对某一政策的成熟看法,与李泌相比更具条理性,也更为缜密客观。
陆贽所思所想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事务,需要付诸精力,更要冒一定风险。而德宗早没了刚上任时的朝气,只想多捞点钱维护住现有局面,舒舒服服的躺平享乐。因此,陆贽的提议经常被束之高阁。但在一些涉及帝国安危的大事上,德宗还是会采纳陆贽意见。
陆贽就边防粮食储备不足一事,呈交了一份奏疏,大意是:
“边防粮食欠缺,主要由于指挥体系不畅,官员调度无方两大缘由。”
“所谓指挥体系不畅,是说边防士卒不隶属于守将,守将不隶属于元帅。甚至一个小城的将领、一个旅级单位的戍卒都要指派宦官监军,且只听陛下圣令,边将无权指挥。”
“各军镇守千里河山,彼此互不统属。沿边驻防十万大军,竟不设主帅。每次遇有敌寇来犯,均由朝廷议定战法再传令军中。等到军队部署到位,敌寇早已满载而归。”
“吐蕃与我们相比,兵力不多,装备不好,然而人家进攻兵力充足有余,我们防守兵力却捉襟见肘。这是因为他们的士卒由前线将领指挥,我们的军队要受朝廷节制。他们的兵力集中在一起,我们却分散在各地。”
“所谓官员调度无方,陛下曾颁行戍卒屯田耕种、官府高价回购的政策,用以稳边利民,同时免除千里转运粮草的费用。政策刚实行时,边防军民人人欢喜。但不久之后,各地有司开始苟且行事,一味斤斤计较,克扣盘剥士卒百姓与民争利。使得这一惠民政策沦为当地豪强权贵、贪官污吏操权夺利的手段。他们强行贱价买入,待粮食欠收时再高价卖出,从中获利。”
“还有一些达官近亲在边城设置粮号,低价从戍卒手中强行收购粮食,拿到京城高价出售。更为可恨的是,他们还常用麻布充抵钱币。这些东西在冬季无法御寒,想卖也卖不出去,只能白白砸在手里一文不值。”
“上级既然对戍卒不讲信用,戍卒便也虚伪与应,导致度支高估物价,边城粮价上涨。度支将使用不当手段出售滞销货物作为功劳,边城把收购粮食的加价部分当成盈余。边城虽有巡院监督,但形同虚设。各类账目胡编烂造,有的地方统计申报的储备粮高达亿万,而实际数量却连百分之十都达不到。”
“关中用度较多,每年需从江淮运送米粮,以致有‘一斗钱运一斗米’的说法。”
“对于此事,朝堂一直有两种看法。一类人认为这是国家大事,不应计较费用。虽然转运劳苦,但却不能废止。”
“另一类人则认为每年秋收之时,只在京畿附近议价收购粮食。这样既省事,又能鼓励农耕。”
“臣以为两类说法各有利弊,需要权衡轻重。粮食不足但财力有余,应尽快将钱财兑换为粮食充实仓廪;粮食充裕但财力不足,则应暂缓运粮节制开支。”
“近几年关中连年丰收,官府粮仓溢满,足以支撑数年。今夏江淮水灾,米价上涨了近一倍,百姓多数流落他乡。关中粮价低伤害耕农利益,官府想高价回购,却苦于无钱;而江淮粮价高导致百姓无粮可吃,官府想低价把米卖给百姓,却又苦于无粮。”
“现在我们让无粮的江淮把粮运到不缺粮的关中,以不足补有余,这是不懂时务的人才会有的主张。”
“江淮一斗米价值一百五十文,运到东渭桥,运费约为两百文。这些米既糙且陈,不受京城士人待见。根据市司每月统计,江淮的米在长安一斗只能卖到三十七文,只有原价的十分之一左右。饿死了江淮的百姓,也连带着损害了关中耕农的利益。如果这么做事,岂非大错特错!”
“近几年朝廷每年从南方调运粮食一百一十万斛,在河阴仓(位于今河南荥阳)留下四十万斛,在太原仓(位于今河南三门峡)又留下三十万斛,剩下的四十万斛运到东渭桥。如今河阴仓、太原仓还存有粮食三百二十多万斛,京城各县一斗米价不过七十文。”
“请下令明年只从江淮调运粮食三十万斛,经河阴、太原两仓运至东渭桥。剩下的八十万斛粮食,委托转运使以每斗八十文的价格出售到罹患水灾的州县,用以赈济灾民。”
“以上共计收入六十四万缗,同时可节省运费六十九万缗。这些钱先由户部拨付京兆二十万缗,令他们以每斗一百文的价格,从当地各县买回东渭桥所欠米粮,增加耕农收入。”
“再拨付各边镇一百零二万六千缗,用以买回十万大军一年所需粮食。剩余的十万四千缗,作为来年购米用款。还有节余下来的运费,委托转运使用绫、绢、绵折算,全部运到长安,抵偿向户部所借款项。”
陆贽的这封奏疏,把大账、小账梳理得清清楚楚,利弊得失分析得明明白白,即便是苛察如德宗也无话可讲,痛快采纳了陆贽意见,并颁诏实施。一年后,边防粮食储备果然渐渐变的充实起来,在对抗吐蕃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按理说像陆贽这样一心为国、专心谋事的贤良,理应受到皇帝的敬重与倚仗,成为全社会的道德楷模。但在德宗执政的这个习非成是的颠倒世界中,美德反成了授人以柄的弱点。
德宗派人告诉陆贽:“卿过于清廉谨慎,各地送来的礼物一概加以拒绝,有些不通人情,恐怕会引来猜疑。像马鞭、靴子之类的物件,只管收下就好。”
陆贽听后没有回答,立刻上了一封奏疏,说道:“身为官员,即便收受一尺布,依律也应受罚。身份低微的官员尚且如此,何况是位居高位的宰相!受贿的口子一旦打开,欲望就会越来越大,马鞭、靴子之后一定是金银珠宝。眼看着有好东西可贪,又有谁不动心!既然接受人家的财物,又怎能拒绝他们的请托!涓流不绝,溪壑成灾啊!”
“如果有的接受,有的拒绝,那么被拒绝的人一定认为所托之事不可通融。如果全不接受,那么他们也就知道不收贿赂理应如此,又怎会对我有猜疑想法!”
从这对君臣的对话可以看出,身为皇帝的德宗嫌弃自己的臣子廉洁,其格局与操守远不如作为臣子的陆贽。
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德宗与陆贽在“三观”上的分歧,必然导致陆贽的边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