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阿湄长时间颠沛流离的过程里积累的经验,她早就依靠直觉认为这件事情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个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必定有着非凡的志向和抱负,对女色也不可能那么看重。
所以,阿湄之前就已经非常确定,刍驹将她招为私奴一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而这个猜想刚才也确实得到了刍驹的亲口证实,只是还没等他把原因说出口,话题就又被他给岔了过去。
眼下,阿湄又隐约看出了刍驹目光中露出的犹疑态度,怕他接下来会不肯再说,于是,她便忍不住再次提醒了起来。
刍驹似乎没料到阿湄会又一次的问起他刚才将说未说的话,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不小心说多了。
真是奇怪,自己平时也不是这么冒失草率的性子,明明以前都是把一切全部调查好以后,完全确认了对方的底细,才会小心地暴露出底牌,怎么今天……
刍驹深深地凝望着阿湄,似乎在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最终,他还是凝视着阿湄那双波澜不惊的墨眸,一字一句的回答道:
“我要你回到晋国去,完成一个我们交代给你的任务。”
阿湄猛地一惊,身体顿时条件反射般的向后退去。
她肩头的伤口因突然的扯动再次产生出剧痛的撕裂感,但刍驹刚才的话却给她的心灵造成更加猛烈的震荡。
“你……要我……回到晋国?
难道……你们骊戎难道……是想把我送去晋国做细作?”
其实,阿湄还有一句话没有敢说出口。
那就是,你难道要我为了异国,去刺探自己母国的情报?
她对于刍驹能够猜出她是晋国人这件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就像阿湄有时候能够清晰地听出晋国口音跟其他地方口音的区别一样。
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会被骊戎人发现她是晋国人。
毕竟,骊戎曾经与晋国交战多次,必定有机会听过晋国人的口音。
但阿湄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距离晋国与骊戎交战的时间都已经过了这么久,骊戎居然还会有针对晋国的计划。
她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倘若真的要她现在做出选择,她到底是选择帮助骊戎,顺便也可以找机会为自己报仇,还是坚持不背叛自己的母国?
她的仇人,自始至终都是只有晋诡诸,最多再加上一个士蒍。
她不想让晋国无辜的黎民百姓受苦受难,她只想报复那个站在至尊之位的男人而已。
刍驹凝视了阿湄许久,心中早已对她的想法猜测出了一二。
他看得出来,阿湄此时的表情很是惊慌,不过,那掩饰不住的表情倒是让他的疑虑消除了不少。
她能有那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说明她至少不是晋国派来骊戎的细作吧?
训练有素的细作,怎么可能会如此掩饰不了自己恐惧的表情?
更何况,她那个样子分明就是很害怕回到晋国的土地,想必应该是在那里曾经遇到过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
比起晋国派来骊戎的细作,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虽然自幼生长于晋国,但却在自己的母国遇到劫难,然后才被迫逃亡到了骊戎的难民。
这样坎坷跌宕的身世,也许反而对他将要实施的计划更加有利。
打定了主意后,他深深地凝望着阿湄,仍旧淡然地缓缓开口,否定了她的理解,
“不,你猜错了,我不是想让你成为什么细作。
毕竟,细作的培养需要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可能要长达好几年。
但是,我们根本等不及那么久了,我们的计划必须立刻就要实施。”
阿湄正在思绪纷乱之际,她神情复杂的望着刍驹的脸,直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如果不是想要往晋国派遣细作,你们还能想要对晋国做什么?”
刍驹却并不着急继续解释,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就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湄心头泛过一丝不安,她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莫非,你要杀了我?”
“没错。”刍驹仍旧淡淡的答道。
“为什么?”
阿湄惊异的看着刍驹,他此刻的眼神深邃而冷酷,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的表情,威压却足以震慑住她全部的心神,她忍不住高声抗议道。
“我只不过是想听一下你们的计划而已,即使接受不了,我也不会去晋国告密。
我现在是在你们骊戎,自由受着你们的控制,你们如果不让我离开这里,我根本坏不了你们的事。
难道就因为我知道了你们的计划,所以你就必须要立刻杀了我?”
“对不起,我不能冒险。”
刍驹目光锐利的看着阿湄。
阿湄吃了一惊,却随即也理解了他的想法。
他毕竟是骊戎的将军,是晋军的死敌,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晋军是他的死敌。
他曾经朝夕相处过的那些同在骊戎军营的弟兄们,一定有不少都死在了晋军的手上。
虽然踏上战场杀骊戎人并非是晋军战士们的本意,但客观上晋军确实杀害了很多的骊戎人,也确实是对骊戎这个国家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所以,作为一个骊戎将军,他会讨厌甚至是憎恨晋国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原本就是仇人,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无法改变的敌对方。
“是了,你确实该恨晋国人。”
阿湄忍不住叹了口气,刍驹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他没想过阿湄竟会这么说。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面临一场唇枪舌战的长时间论辩,却没想到这场矛盾竟然还没开始就已经轻而易举的提前停息了。
刍驹不禁饶有兴致的望向面前这个晋国少女,心里暗道这小丫头果真是有点意思。
此刻的阿湄,却根本无暇顾及刍驹心里的想法。
她的思绪愈发复杂混乱起来,满脑子都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阿湄不是不知道晋国曾对骊戎造成的伤害,事实上,就连她自己都痛恨诡诸做出了如此残暴的行为。
这段时间里,她被关在骊戎的牢房里很多天,一直都在跟里面关押的骊戎奴隶们交流信息,她听了太多骊戎百姓因为遭到晋军的攻打出现的人间悲剧。
她不是没有共情心,相反,她深深地设身处地为骊戎的百姓感到了悲苦和凄凉,也在他们的描述中再次联想到自己被残忍灭族的遭遇。
但是,她毕竟还是晋国人,从小到大,她都把晋国作为自己唯一的家乡。
所以,当她真的听到无数人都在仇恨她的母国,甚至仇恨她母国里所有的百姓时,她还是难免会在内心深处泛起一丝无言的酸涩和悲哀。
她忍不住眼底满含遗憾的抬头,望着刍驹依旧深邃如夜空的眸光,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一定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能够杀光所有的晋国人,为他那些不幸战死的兄弟们,为那些被晋军残忍屠戮的骊戎百姓们报仇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女奴的声音。
“将军,轩辕庆大人求见。”
刍驹看出阿湄的目光似乎有着难以掩饰的悲伤,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到门外女奴的禀报,只得将心头的千言万语暂时咽下。
他的目光在阿湄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就与她擦肩而过离开了房间。
阿湄眼睁睁的看着刍驹的背影走出门外,气质依旧宛如谪凡的仙人般高洁傲岸,渐渐消失在庭院深处。
不知为何,阿湄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痛楚。
这个昨天刚救了她,如今却又想要杀了她的少年,不知不觉间,竟然如此深刻的触动了她枯寂已久的内心。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足够理智,足够冷漠无情的人,尤其是,在经历过了那件事以后,她更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谈论什么爱情。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责任要背负,她没有那个谈情说爱的条件。
但是,感情的事情偏偏就总是这么莫名其妙,这么的令人难以捉摸。
当她无忧无虑地享受安逸的生活的时候,她的内心总是自由而又空旷无物的。
但当她百般抗拒外人侵入自己内心的时候,那个人却又不知不觉间强行闯入了她的心里,怎么都无法再赶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