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刘庆华刚喂过牲口,随手拿了把大竹枝扫帚清扫院子。
为防止尘土飞扬,院子里提前撒了水。扫帚扫过,院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泥土的清香。
……
“老大媳妇——”人还没见到影子,苏白氏尖利的大嗓门就先砸了过来。
刘庆华一听到婆婆的声音,赶紧放下扫帚,一边在破旧的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紧走几步去迎接苏白氏:“娘哎,我在哩!”
苏白氏小脚倒腾的挺快,眨眼间就到了刘庆华跟前,吊着三角眼,半耷拉着眼皮,不阴不阳地说:“老大媳妇,家里没粮食了,你去村里找几家借点。”
刘庆华:“……借多少?……”
苏白氏:“麦子先借个五麻袋,玉米也借五麻袋,先把这一阵糊弄过去,等粮食下来了再还。”
一麻袋粮食一百斤,五麻袋就是五百斤。
刘庆华有点为难:“娘,粮食太重,我可拉不了,让长河跟我去借吧。”
苏白氏:“长河别去了,昨天喝多了不得劲,让霞丫头跟你去。”
“还有,家里钱也没了,你手里还有多少?别藏着掖着,都拿出来!长河要说亲事,你得给你兄弟添点!长嫂如母,你得像个当嫂子的样!”
苏妍闻言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矮小干瘪的苏白氏。虽然隔了两世,但苏白氏那一脸精明算计又尖酸刻薄的嘴脸,依然让她厌烦透顶。再一听她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苏长河造的孽,明明是他们自己没脸见人,却打发不会拒绝的刘庆华出面和乡亲们借粮食。
因为刘庆华一向为人和善,人又勤恳老实,所以她在村里的人缘,比苏家一大家子加起来都要好,她要是出面借,比苏家人出面要好借的多。
明明是在请求刘庆华拿血汗钱贴补苏家,却还扯出什么长嫂如母的幌子,以身份压着人掏空口袋,继续给这一家子蚂蟥供血。
明明应该是求人的样子,却还带着一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嘴脸。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这是拿人当奴才使唤呢!
……
看她不咒死他们!
苏妍歪着头,故作天真地看着刘庆华道:“妈妈,奶奶说你长嫂如母,她在咒爷爷死吗?她不怕爷爷打死她吗?我记得玉琴告诉我,只有爹妈都死了,当嫂子的才算是长嫂如母。可爷爷奶奶还没死啊,你怎么能算是叔叔姑姑们的娘呢?”
刘庆华的嘴角抽了抽,没敢接话。
……
苏白氏却是个跳蚤脾气,一听就炸了毛!
三角眼里寒芒骤闪,小脚一跳,一把拽过一旁的扫帚,就使劲朝苏妍打去:“你这个龟孙死妮子!不要脸的死赔钱货!小小年纪就满嘴喷粪!还敢咒你爷爷奶奶死?看我不抽死你!”
活了两辈子,苏妍早就对苏白氏这种低级粗俗的咒骂免疫了,也并不在意,看着她气的跳脚,倒是觉得挺解气。
我不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往一边躲,反正小脚的苏白氏是跑不过她的,正好累一累她,省的她有力气找妈妈的茬。
但是苏白氏满嘴的“死”字,却把一向温吞软绵、胆小怯懦的刘庆华,给气了个倒仰!
……
天知道这些天,刘庆华是过的多么的愁肠百结、五内如焚!
……
苏妍是刘庆华唯一的女儿,是刘庆华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
她半生孤苦,生来既轻,命如草芥,生在娘家不得善待,嫁到苏家还要忍受婆家磋磨,从未得到丈夫的半分疼惜。
唯独这个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此生唯一活着的希望,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羁绊。
她可以任劳任怨、委曲求全,受尽磋磨,但却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妍妍,谁都不行!
自从苏妍出生后,她就已经完全认命了,只要苏妍能活着,只要她的女儿能好好地活着,她哪怕受到再多的斥责和奴役,哪怕受到再多的打骂和折辱,她也心甘情愿、不做反抗,只要她的妍妍能平安长大。
从苏妍出生到现在,孩子经历了多少坎坷磨难,才终于长到这么大。想想苏妍出生时的经历,刘庆华就忍不住心惊肉跳。
……
婚后一年,苏妍出生了,因为是女孩,让重男轻女的苏春江和苏白氏很是不喜,也让盼着能一举得男、传承长子长孙席位的苏长江格外失望。
……
当时苏妍出生时是在寒冬腊月,天气最冷的三九天。
当接生的婆子说是个女孩时,出于母亲的本能和嗅觉,刘庆华没有错失苏春江铁青的脸,和苏白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寒光。
同样身为女性,生活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她从小就知道,民间有个隐秘流传的说法,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孩,此后胎胎都会是女孩,要想得到男孩,就要将头胎的女孩溺死或者全身扎满针头,这样可以吓退前来投胎的女孩,以后胎胎都能生男孩。
深知公婆一贯重男轻女的刘庆华,洞悉了公婆险恶的用心,于是她不顾一切,强撑着还在流血的身体,不肯休息,不肯睡觉,将孩子紧紧地护在怀里,生怕一不注意或者睡着了,孩子就不见了。
接生的婶子忙活完就离开了,那时的她,不信任苏家的任何一个人,直到好心肠的花婶子来看她,帮她清理了污秽,又守在她床边,她才勉强睡了一觉。
……
苏妍出生后,刘庆华没有休息一天,更没有坐过一天月子。
就连洗漱水和热水,苏家人都懒得给她烧。
是刘庆华自己,在生下苏妍后,忍着疼爬起来,自己去灶台烧水做饭,还要应苏白氏的命令,烧一家人的洗漱水和饭食。
苏白氏说,她生孩子时候,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农村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来的?生了个赔钱货,还妄想当个娘娘让人照顾?
一向懦弱自卑到骨子里的刘庆华,又背着没有生出儿子的重罪,为了能护住女儿,她任由苏家驱使,任劳任怨地操劳。
她希望用她的柔顺恭从、辛劳勤勉,能换来公婆丈夫的怜惜,能换来女儿的生存机会,允许苏妍能在这个家活着。
她生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生怕在她疏忽的时候,自己的女儿,突然消失在这个家里。
懦弱又卑微的母亲啊,力量渺小又伟大,只希望用她所有的付出和虔诚,在这个群狼环伺的家里,能为女儿换来一线生机。
……
冬天的农村格外的冷,长风倒卷,如冰刀子般刺透身体。
农村的灶房和卧房是分开的,要去灶房烧水做饭,要穿过冰天雪地的院子。
来来回回地在寒风呼啸的院子里穿梭,给一大家子人烧水、做饭,给苏妍洗尿布,收拾污秽,刚生了孩子的刘庆华不可避免地受了风寒,自那以后就伤了身体,此后再没怀孕。
虽然因为没能生个儿子,常常受到苏家人明里暗里的磋磨,但是刘庆华并不后悔,也不因为苏妍是个女孩而觉得羞耻,她把女儿捧在手心,视为心肝珠宝。
她把自己弯成了一张弓,用尽全力驮着女儿苏妍能好好地活着。
……
女儿自小身体就弱,又不得所有人的疼爱,她一个人费尽全力,好容易把女儿拉扯到了九岁,却遇上了这场高热,不仅害的苏妍差点丢了小命,也把她吓得几乎去掉了半条命!
天知道这些天,她过的是多么的煎熬难耐,多么的心焦如焚!
……
可是现在,她捧到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平时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女儿,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的孩子,却被苏白氏这个亲奶奶,满嘴“死死死”地咒骂着,追打着!
纵使她性子历来懦弱惯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地,今天竟也忍不住升起了一股火气!
……
刘庆华一把拦住蹦跳着要打苏妍的苏白氏:“娘,你说话忒难听了!啥死不死的!妍妍刚从阎王爷手里逃出来,身体还没好利索呢!我不许你动她!”
……
苏妍惊讶地看向刘庆华,心里忍不住给妈妈点了个大大的赞!
这还是苏妍第一次见到刘庆华这么硬气的样子。
……
苏白氏也呆住了,举着扫帚,蹦着要去打苏妍的动作也顿住了,干瘪的身板,呆滞的表情,看起来特别的滑稽。
平日里畏惧公婆如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刘庆华,竟然敢拦她,还说出了这么一番铿锵有力的话来反驳她。
苏白氏有些不可置信,呆了一下就反应过来,指着刘庆华,就要破口大骂:“你……”
苏妍赶紧跳过去,把苏白氏手里的扫帚抢过来,躲到刘庆华身后,向苏白氏做着鬼脸。
苏白氏的注意力瞬间被苏妍吸引过去了,枯瘦的手指着苏妍:“你这个臭妮子!看我不打你!”
虽然气势汹汹的,却终究没敢再说出带死的字,气哼哼地离开了。
……
刘庆华轻轻地吁一口气,按了按还在砰砰乱跳的心。
刚才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听苏白氏口口声声的死字,脾气突然就一下子上来了,连她自己都没控制住。
可是感觉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