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回忆
多年的积怨，让王和不肯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恨。
而大老板，又何尝能轻易抛下多年经营的产业。
一场从开始便注定了结局的父子对话，在基因传承下来的固执中，不欢而散。
从大老板开始接听王和的电话起，老唐便已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听到屋内许久没了动静，这才敲了敲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推门而入。
只见大老板仍紧握着手机，手臂支在大腿上，在沙发上低头呆坐，看情形便知父子二人的交谈并不愉快。
“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老唐很替大老板抱不平：
“但就现在而言，谁都能看得出你对他的照顾和忍让，但他还不肯原谅你，这未免……也太有些不懂事了。”
大老板抬起头，看起来有些苦恼，却也没有太多沮丧：
“鹏儿很小就和妈妈走了，从未没体验过父爱，现在心里有的，恐怕都是对我的恨，积攒了几十年，哪会在几十天内轻易化解，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早晚有一天，肯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这点我十分相信，”老唐重重地点点头，“要是可能的话，还是找个机会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毕竟父子连心，总有把话说开的时候。”
“好了，明白你的意思，”大老板摆摆手，“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大老板很明白老唐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连续两把火，已经让四方村的工厂被迫停产，也不知道接下来，王和会不会找到一个烧一个。
这砸的可都是手底下这帮人的饭碗，心情激动之下，谁也不敢保证在下一次冲突时，失手之下对王和造成伤害。
但大老板对感化王和还是非常有信心，这份信心源于他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王和是一个无比注重情义的人。
就像刚刚结束的这次谈话，听上去王和提出了一个非常残酷的方案，但大老板却感觉到了他的让步。
劝自己自首，其实就是一个很微小的让步，但让步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如果当年他妈妈离开得不那么坚决，也能做出一次小小的让步，现在与王和的关系会不会不同呢？
想到此，大老板不禁摇了摇头。
生活没有如果，王和的妈妈程素，在当年只是做出了一生中，最悲愤、最无奈的一次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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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板与程素相识时，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程素的爷爷早年间是一名商人，家中也曾颇为富有，故去后由她爸爸继承了家业。
当年十八岁的程素生得亭亭玉立，加之自幼家境殷实、知书达理，一直都是女生们羡慕的对象。
但在一夜之间，因为爷爷和爸爸曾经的身份，程素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身边别说朋友，就连敢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几个，还时不时被人拉到台上做一番思想汇报。
原本身为天之骄女的程素，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仍然挡不住一轮又一轮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五年，终于在一次检讨会上，她迎来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那天她正在台上低着头接受教育，听着一个人接一个人走上讲台，控诉她那富家小姐的腐朽生活。
从几年前的惶恐、迷茫，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
礼堂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会场，为首的一人长得气宇轩昂，径直走到台上，伸手摘下挂在程素脖子上的牌子，重重摔在地上道：
——最高指示：她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觉悟水平，很难完成这项任务，所以，这个程素我带走了，今后就由我们来教育她。
召开会议的人正想发火，旁边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立刻转变了态度，赔着笑将这一伙人连同程素送出了礼堂。
带走程素的人就是年轻时的大老板，当时他已经在一个重要部门担任要职，虽然在明面上声名不显，但很多了解他的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跟在年轻大老板身后的程素，内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对自己而言，无非就是换个地方、换一群人，再次从头开始接受教育而已。
哪知后续的发展出乎了意料，这些人并没有为难程素，反倒在年轻大老板的运作之下，她还被安排了工作，从此再也没人拿曾经的身份说事儿。
以当时的情况而言，程素可以说是在年轻大老板保护下，终于过上了相对正常的生活，连同她爸爸受到的审查也减轻了一些。
在长时间的接触中，程素发现年轻大老板不仅人长得高大帅气，心思也极其细腻，对她更是照顾有加，一缕不该有的情愫，慢慢地在心中升起。
然而受限于出身，她知道虽然自己表面上的身份和以前有所不同，但社会上的歧视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所以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敢轻易把这份情感表露。
只有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向那个高大的身影看上几眼。
一晃三年过去，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程素下班回家，发现因病卧床多日的父亲竟起来做了几道小菜，还拿出一瓶偷藏起来的好酒，笑容满面地正等着她一起吃饭。
程素非常惊讶，忙问她爸爸有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她爸爸说下午接到通知，认定他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就可以过上普通群众一样的生活。
对于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来说，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在高兴之余，程素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年轻大老板。
因为，就在两天前，一次内部会议结束后，在并肩离开时，他曾看似无意地对她说：
“有一个巨大的喜讯在等着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太激动。”
第二天上班后，程素趁没人的时候找到年轻大老板，鼓足勇气问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走到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似乎要将她紧紧裹住：
“三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嫁给我，好不好？”
他在向我求婚？程素感到一阵晕眩，直到他问了第二遍，她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好……”
新婚之夜，程素在他们唯一的合照背面，用娟秀的小楷写下了曾经以为会是一生的誓言，那是爱和感激：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以当时的情况，和程素结婚，对于年轻大老板来说，这样的决定无异于自毁前程。
两人的结合并没有得到多数人的祝福，就连程素的爸爸，都觉得这段婚姻不会长久。
婚后的两人相亲相爱，一年后随着王和的呱呱坠地，程素爸爸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看到下一辈人的喜悦更是让他有些忘乎所以。
王和满月之时，与大老板喝酒醉了以后，程素爸爸从地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尊纯金佛像，说这是他们的传家之宝，等百年之后，就把这尊金佛传给这个小外孙。
然而乐极生悲，几天后，程素爸爸忽然被叫去问话，在回答完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回到家中时却发现进了小偷，除了一些日常用品，那尊纯金佛像也被一并偷走了。
丢失了本要传给小外孙的传家之宝，程素爸爸急火攻心，导致旧病复发，没多久便与世长辞。
虽然恨极了那个小偷，但在那个乱世也根本无从查找，程素只得含泪埋葬了爸爸，继续一家三口的生活。
小王和两岁后的一天，程素去自己家的仓房找一样东西，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上一个木箱掉在地上摔裂开来，从里滚出许多东西，有字画、有瓷器、有玉石。
最令程素震惊的，是她看到了爸爸丢失的那尊纯金佛像。
——害死爸爸的小偷，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面对铁一般的证据，大老板只好解释说那天看到金佛后就一直想得它，又不好意思开口直接要，就想了这个办法，只是并没想到会造成那样的后果。
“爸爸说这尊金佛早晚都会给我们，为什么你还要去偷？”程素愤怒地问。
大老板如实答道：“我实在控制不住想早点得到它的欲望，现在的世道很乱，怕夜长梦多。”
程素脸色渐寒，目光如火：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金佛的存在，当年帮我、娶我只是为了知道它藏在哪里？是不是这些年一直都在骗我？”
大老板不敢去看程素的眼睛，低下头口中喃喃道：
“对你，我确实是真心喜欢的。”
程素知道自己猜测是对的，也知道大老板最后这一句话也是真的。
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今后也学得和他父亲一样。
就在第二天，程素没有拿家里的一分钱，只带上了那张结婚照片，与小王和一起消失在大老板的生活中。
拿走了结婚照，并且也没有举报他，大老板知道程素心里还留有一份对他的爱。
前几年，也曾想尽办法去寻找母子二人，只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宛如大海捞针。
时间久了，关于母子二人的记忆也就淡了，后来又结了婚，也通过造假发了财，事情一多便几乎忘了当年的程素。
直到王和出现，大老板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女儿，因为在记忆深处，那个两岁的儿子一直占据着一个无法替代的位置。
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人出现了——只是以仇人的身份。
伴着回忆带来的锥心痛楚，大老板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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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