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李光地、明珠“啪、啪”打下马蹄袖,纳头便拜:“臣高士奇\/李光地\/明珠,恭请皇上圣安。”
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冷冷地说:“起来吧。”
三人一听,缓缓起身,偷眼向边上跪着的赵御史瞟了一眼,赵御史双目炯炯有神,略一抬眼相对,便知他已然搞定了康熙。
高士奇捋着胡须,心下大定,顿时软了脊背,弯身捡起地上的折子,恭敬地跪在康熙身前,双手奉上折子,平静地奏道:“雍郡王的行程,我等都不知,这些言官倒是消息更灵通,幕后之人这是被逼急了,一门心思都想着让您把雍郡王召回来,可见雍郡王整顿漕运很到位。”
康熙脸色铁青,“你倒是看得清!”
李光地接过梁九功手上的茶盏,殷勤地端在康熙手边,“雍郡王视察河工、整顿漕运,用些非常手段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国库每年要拨款几百万两用以修缮河道,但收效甚微。
“雍郡王敢为人先,借江南官场压迫河道衙门,又招揽灾民取缔往日收刮民脂民膏的河工们,实在是明智之举,臣以为无可指摘。
“但恕臣直言,整顿漕运、河工,不再地方、不再治水,而在中央、在吏治、在贪腐,皇上,雍郡王继续留在江南,除却被弹劾、被攻讦,于大清、于您、与雍郡王本人毫无益处。”
清廷每年的财政支出,大体维持在每年3,200万两白银的水平左右,河工费用可排进前三:
第一是八旗、绿营的兵饷,约1,810余万两,占比超过半数;
第二是王公百官的俸银、养廉银等,全年为550余万两白银,占比近两成;
第三是河工费用,约为380余万两,占比一成半至两成。
乍一看不算多,事实上,河工用款数量非常巨大,动辄数十万、数百万两白银。
康熙十六年至二十年,安徽巡抚靳辅为河道总督,对黄河河道大加修治,整修徐州附近河堤1,000余里,挑挖清江浦至海口,洪泽湖至清口之淤河,最终将历年近百处决口全部堵塞。
二十三年至二十七年,中运河成,彻底将黄河与运河分开,有效地减轻下游河道压力,之后每年都继续修筑堤坝,疏浚河道,并建立了岁修制度。
同时,又对洪泽湖及其相关河道进行治理,每年至少要投入500万两,用以维修和增筑高家堰之外,对清口附近泄水洪闸、堤坝的改建、扩建工程等。
饶是如此,漕运依旧问题不断——
第一,运河年久失修,河道日渐窄浅,有些地段竟成为了“死河”,重影响了南北的运输。加上旱涝灾害及湖堤决口,造成河道不畅,以致漕运屡次受阻。
纵使多年来,朝廷不断拨出专款用于修理河道,采取“蓄清刷黄”、“束水攻沙”等措施确保漕运;
地方官员也将治河作为一项重要任务,但也只能解决一时问题,难以根治漕运不畅顽疾,收效甚微。
第二,漕运多年延袭下来,形成了许多弊端,其间中饱私囊者大有人在。
上至贪赃枉法的高官大吏,中有无数层层关卡巧取盘剥,下到多代世袭的船户割锯赢利,许多帮粮船舵设教立派,敛财滋事……造成漕粮成本的不断提高,以致官民交困(看过《天下粮仓》电视剧的,应该能直观地感受清朝大运河漕运中种种弊端危机)。
第三,漕运存在与农争水、河道淤塞等问题。中原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多东西走向,但以京杭大运河为主体的运河漕运却是南北走向,中间须连续穿越海河、黄河、淮河、长江等水系,地形复杂、工程难度很大的同时,也引发了运河与其他水系争水的问题。
最为突出的就是黄河,由于黄河季节性特点强,至枯水期水量有限,本来就难以保障沿黄百姓生产生活之需。
而为了使漕运不中断,漕运沿途还想方设法向运河调水,或者限制民间截取水源,加上河工贪腐成风,对基层百姓的危害不言而喻。
饶是漕运存在诸多问题,可由于漕运附带了太多利益因素,如大运河漕运的兴盛带动了运河沿线的繁荣,形成了“运河经济”——
沿线的一些转运中心、仓储中心成为重要城镇,漕运关系到无数人的生计。
一旦漕运中断或是出事,最惶恐的除了靠漕帮上供获利的地方官员、勋贵以外,还有大批以漕运谋取私利的派系官员——朝廷为保漕粮运输往往不计成本,不少官吏趁机牟取私利制造了机会。
正因为漕运中产生的各种腐败行为,都蕴含着巨大的利益,各派系官员、勋贵等压根不愿意放手,更不会允许有人动“蛋糕”的,甚至想方设法地维持着落后的漕运方式。
所以,漕运、河道整顿,不仅仅是治水技术、手段上的问题,更多的是利益纠纷、政治斗争。
李光地言简意赅地指出了漕运、河道问题的核心所在,也是在告诉康熙,臣知道皇上头疼什么,臣愿与陛下一同理清漕运、河道背后的利益纠纷。
如此鲜明的立场,康熙内心火气直接灭了,拿下高士奇手上的折子随手放回御案上,又接过李光地端来的茶盏,抿了口茶,神色松缓许多。
看向三人的目光柔和多了,慢悠悠地问:“国库欠款追回,河工缺的银子,朕现在出得起,但朕不想再出了,卿等以为该如何为朕省下这笔开支?”
明珠连忙磕头:“回万岁,这笔开支目前不着急省。目前最迫切的,是彻底改制河道衙门,将那群蛀虫从漕运、河工上彻底剥离下来。唯有如此,才能在不弱化漕运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发挥漕运的益处,给咱们留出时间,寻求新的运粮之法,进而彻底省下这笔开支。”
康熙点头,这话没错,漕运整顿非一朝一夕之功,想要一蹴而就,难于登天。
高士奇一边思索着明珠的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奏道:“取缔漕运最佳的法子就是海运,明朝中期,一些有识之士就呼吁将河运改为海运,如明成化二十三年礼部侍郎丘浚就力主海运,他指出:‘此策既行,果利多而害少,则兵食两足,而国家亦有水战之备,此诚万世之利也’。”
李光地接话,“但推行海运,最大的阻碍就是这群扒在漕运上吸血的蠹虫,想要清除他们,就得彻底把河道衙门翻个底朝天。”
“雍郡王借江南总督与河道总督对招,打杀几千河工,驱逐了闹事了河工头头,又用逃难的灾民取缔漕帮,实乃明智之举。”
“只时机不对,漕弊又过于顽固,那群蠹虫这才布局算计弹劾雍郡王,力求让您调走雍郡王,好继续从漕运谋利。”
康熙盯了会儿大清疆域地图,冷冷地说:“户部昨儿上折子,国库欠款追回后,现存库银有五千多万两,河工那点子事儿再折腾,也不过是百万两银子,朕本不想多事。
“老四整顿河工对大清社稷有利,但也引发了各方势力倾轧,朕这才彻底明白,于大清而言,现在的漕运如鸡肋,弃之可惜、用之无味,实在是……唉!”
明珠听到这里,趁机提议:“皇上,时转势移,雍郡王整顿漕运确实时机不对,但于咱们确实天赐良机。既明知有人布局算计雍郡王,何不将计就计,便以雍郡王去留,彻底吊出那群蠹虫,咱们只需顺藤摸瓜,就能连根拔起。”
康熙一惊,忙问:“噢,你说说看。”
明珠看向一旁跪着的赵御史,拿起几份弹劾折子,问:“敢问赵御史,这些弹劾折子可是言官或是都察院御史上书?”
赵御史眼都没抬,啐了他一口:“你当我都察院御史是什么?都察院御史进谏都讲究个策略,要么欲抑先扬,要么借古讽今,要么阴阳怪气,就算言辞犀利也得典故不断、语不惊人死不休,文藻更不会如此平铺直叙。这等折子,更像是六科给事中与巡按御史。”
康熙一噎,他可太了解赵御史入都察院后,都察院那群御史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弹劾折子一个比一个骂的难听——
通篇没一个脏字,甚至用词极为委婉,但不能细品。
细品少说气的吃不下饭,多则半夜都能被气醒,好几次他都半夜起来,对着空气直骂御史不做人!!!
高士奇、李光地与明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进言:“万岁,六科给是中在京,巡按御史在地方,能同时指挥双方还能指使漕帮、河工闹事儿,绝非一人或是一派所为。国库欠款后还能这般势力,可见一场‘京察’并没有让他们伤筋动骨,得扩大京察的范畴,把六科给是中、巡按御史以及河道衙门都清一遍。”
康熙一听,只觉有理,又霎时间心跳加快,这么大的势力,盘根在漕运、河道上,要是他们有心,岂不是随时可以颠覆朝堂与大清社稷?
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强自镇定下来,喃喃地说道:“看似天下太平,实则危机四伏啊!往日朕竟被各地上书海晏河清的折子给糊弄了,该死!
“吏治是要刷新,贪贿也不能容忍,漕运河道必须整改,朕绝不容忍这群蠹虫继续扒着漕运吸大清的血,祸害大清百姓!”
高士奇、李光地与明珠再次进言:“回皇上,为了刹住这股贪贿受贿、侵吞公款、任由漕运的风气,只得委屈雍郡王了。请万岁恩准,借雍郡王引蛇出洞吧!”
太子、老大不可置信,不,你们这……脏,太脏了,果然能位极人臣的,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