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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开越家驶入北城。

叶丹凝坐在角落,靠着车壁望向窗外。

路上行人来往,各自繁忙;吆喝叫卖,络绎不绝。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行驶的方向并非是“神仙府”或叶家。

她看向车内闭目养神的柳姒,第一次开口问她:“你又要带我去何处?”

车内安静,无人回答。

自觉无趣,叶丹凝也不再询问。

良久过后马车停下,平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公主,陈家到了。”

话音落下,柳姒缓缓睁开眼。

“走吧。”她道。

说完,她便兀自下了马车,徒留尚且呆愣的叶丹凝一人。

少顷,叶丹凝才跳下马车,跟了上去。

柳姒提着东西踏进陈家时,恰至午正。

一进门,便见院中摆着一桌席面,陈芳正站在桌边摆弄碗筷。

余光见柳姒身影,她将手中碗碟放下,笑迎上前:“我正念着你呢,你就来了。”

“去了趟南城,所以晚了些。”柳姒将手中的东西给她,“这是给你买的兔儿糖,喜欢吗?”

陈芳将东西接过,隔着油纸嗅了嗅,果是一股兔儿糖的味道。

她惊喜:“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吃这个?难不成是心有灵犀?”

从陈母处得知陈芳喜好的柳姒打趣:“你我好姐妹,自是心有灵犀了。”

说罢她朝陈芳拱手做了个长揖,嘴里念道:“六娘祝芳娘子花灿金萱,萱花挺秀,婺宿腾辉,生辰安乐。”

恰巧此时,陈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从灶房中走出来,见着院子里的二人后又笑着退了回去。

陈芳见状面上羞得厉害,抬着柳姒的胳膊嗔道:“六娘,真真是要笑死人了!”

她是小辈,上头长辈尚在,本不应过什么生辰。

寻常吃个汤饼、鸡蛋也就是了。

只是母亲兄长想着她死里逃生,今岁的生辰就置桌席面,热闹热闹,冲冲晦气。

这院子里虽没有什么外人,但柳姒这样作揖贺寿,也是真将陈芳羞得个大红脸。

她环视一圈见无人看来,心下松了口气。

却仍旧不好意思道:“你快些起身,被别人瞧见多不好!”

“这有什么?”

虽是这样说,但柳姒还是依言站直身,将藏在袖中的海棠步摇趁机插到陈芳发间。

“我便晓得这步摇配你。”柳姒扶着她的肩膀欣赏一番后,连连赞道,“本还想送你一双耳环,只是见你并未穿耳,也就作罢。”

大齐女子不多穿耳,陈芳也不例外。

陈芳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襦裙衬得面有气色,人若桃花;如今再加上发间的一支海棠,更是锦上添花。

她摸了摸鬓间海棠,入手是微凉的玉料感。

知道是柳姒的一片心意,她也不推辞,大方收下。

陈家人见着时机合适,也全都从屋内出来,李霜儿抱着陈关给柳姒见礼。

柳姒也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娃娃,于是小心翼翼地抱了抱。

小孩子软趴趴的,她生怕给跌着,动作十分别扭滑稽,引得人忍俊不禁。

众人落座,挨个敬酒,热闹非凡。

饭毕,柳姒召了陈树单独说话,陈母同陈芳则在灶房里头收拾碗筷。

将孩子哄睡的李霜儿见自家夫君与公主谈完事后,好奇问道:“树哥,公主寻你是做什么?”

陈树神情仍带着凝重:“公主问我是否愿意去她身边做事。”

如今镇国公主在姑臧威势不小,他一个驿站的小小伙计能在公主身边做事自是可遇不可求。

李霜儿闻言虽也心动,但还是问道:“那你答应没有?”

陈树点点头:“能有这样的机会,我自是不会拒绝。”

李霜儿听后本还有些高兴,但见自家夫君眉宇间愁意尚在,于是迟疑道。

“公主将你调到她身边,会不会是因着芳儿的缘故?从前不晓得公主身份,心里头也不觉得有啥,如今相处起来,倒是多了几分不自在。幸好公主是个好相与的,比起从前也没有多少分别。”

她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同公主辞了这差事?免得叫人以为咱们是有意攀附。”

其实陈树也不是没有这个顾虑,但他既然答应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知道自家妻子也是担心,于是宽慰道:“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突然反悔的道理。况且此事是公主主动提及的,便不存在我们攀附的意思。”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公主与我说,如今凉州动荡,她身边正缺人手;公主于我们陈家有恩,我更不能袖手旁观。”

话毕,他拍拍李霜儿的手背:“你且安心就是。”

安抚好妻子,陈树将公主所提之事告知陈母,正准备再寻陈芳,却得知她与柳姒已出了门。

......

罗刹寺。

再临此地,被炸毁的寺门已重新修缮完毕。

相较于上次的唐突闯入,这次被方丈亲自迎进寺内可要体面得多。

罗刹寺为海子滩镇的三百多芳魂立了往生牌位供在大殿之内,此处常年受香火,那些芳魂得了供奉,也可保早日投胎转世。

柳姒上过香后,将位置让给陈芳。

当初陈芳入丝织坊本就是为了失踪的音娘,后来阴差阳错被拐到昌松,发现了黄霾之中的秘密。

那座尸坑她虽未亲眼见过,可她却在被摆了满地的尸体中,寻到了音娘的身影。

昔日好友如今变作一张冷冰冰的牌位,其中酸楚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留下陈芳一人在大殿之中,柳姒带着叶丹凝去了寺中的一处凉亭里头。

得知镇国公主要来,寺内的其他香客早已被清走;凉亭中安静,隐隐可闻从远处传来的靡靡梵音。

柳姒踏上凉亭,一把红缨枪笔直地立在亭中,她缓缓靠近,抬手触上枪身。

沉默不言。

跟在她身后的叶丹凝瞧见那把熟悉的红缨枪后,整个人一震,蓦然闭上了眼。

自去了陈家以后,叶丹凝便再未说过半句话。

而今这凉亭之中只她们二人,她终是忍不住,再睁眼,已是带着难言的情绪。

涩然道:“你今日带我瞧了这么多,究竟是要说什么?”

柳姒抚在枪身上的手停下,并不答她,只莫名说着。

“我还记得我送你这杆枪时,你十分高兴,爱不释手。还感叹着:若是你未曾嫁人的话,只怕会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士。”

她转身,正视叶丹凝,问道:“如今,你可还有此心?”

此心?

何心?

一颗行侠仗义之心么?

叶丹凝自嘲道:“我将至不惑,万罪加身,今生的罪孽都难以赎清,又何谈什么行侠仗义?”

说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抬眸对上柳姒的双眼。

“事已至此,我只问你一句:马场上那次意外,是否你有意为之?”

话毕,一阵清风传来,带起她二人的衣角。

面对她的话,柳姒沉默半晌,眸色沉沉。

见状,叶丹凝又是一讽:“公主若是不想回答也可,只是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就此别过。”

言罢,她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身后却传来她想知道的答案。

“是。”

仅一个字,便让叶丹凝停下脚步。

而声音的主人还在继续:“我接近你,确实是为了抓住贾辞徽的错处,好一举扳倒贾氏。贾氏在凉州称霸多年,是心腹大患,我必须将贾氏除掉,才能在圣人面前占尽风头,成为他心中旁人不可替代的存在。”

只有这样,她才能夺取更多的权力,更好的报仇。

得到了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叶丹凝心中反而没有多少快悦。

她轻笑一声,开口道:“果然如此。”

决计再不与柳姒有任何瓜葛,她提步朝凉亭外走。

下一刻,手臂被人从身后狠狠桎住,被迫转过身去,面对某人。

不想让柳姒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叶丹凝垂眸冷声道:“公主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柳姒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轻易便想走么?我也不怕你恨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日寻你,是要你离开姑臧城。”

听罢,叶丹凝不可置信,一直以来压抑的怒气再也克制不住,厉声质问:“凭什么!即便你贵为公主,也没有这样就将我赶走的道理!”

“道理?”柳姒大发慈悲,“既然你想知道为何,那我也便告诉你。”

“因为你再留在城中,只会让大案中的那些女子更加痛苦。你以为你补偿她们银两就是弥补心中罪恶,为了她们好吗?

愚蠢!你曾是贾辞徽的妻子,她们每每看见你只会更加地痛苦憎恨!那些所受的伤害就永远也无法消散痊愈!

我若是你,就将银子悄悄地给了她们,然后永远地消失在她们面前,再也不出现。”

柳姒步步紧逼,一步不退:“你今日也瞧见了,没有你那自以为是的补偿,越迎春她们也可以将日子过好。

若你再这样一意孤行,不仅无法偿还贾辞徽欠下的罪恶,还会使别人更加痛苦。

所以,你最好听我的话,离开姑臧。

对你,对别人,都好。”

话音落下,叶丹凝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也终于被人打破。

这一路看来,她早已明白了柳姒的用意。

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越迎春即将和青梅竹马的廖郎成婚,陈芳也与亲人和和美美......

唯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她心中明知柳姒说的话不假,可这个时候又如何听得进去?

只得倔强甩开柳姒的桎梏,像发了疯般,朝她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做这些根本不是为了求得谁的原谅,也不是为了贾辞徽赎罪!

我只是一想到我在贾家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是用那些女子性命换来的,我便觉得自己恶心!

我知道这一切是贾辞徽做的,与我无关;可我也知道,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我每晚做梦,都会梦见身上穿的衣裳突然变成了人皮,喝的水化成了血;一转头,就能看见她们的魂魄来向我索命。

可是为什么?

明明不是我的错,她们为何会来向我索命?

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我心中愧疚。”

说到此,她正视柳姒:“是,我是愚蠢。可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在此同我说这些!你一贯玩弄人心,说不定这又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又要利用我做什么其他事!”

此话一出口,叶丹凝心头一痛,待去看柳姒,发现她眸中也带着难以察觉的难过。

于是撇开眼不去看她。

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

柳姒带着受伤的话语不可阻挡地传进她耳中。

“是,我确实如你所说,玩弄人心,薄情寡义,自私虚伪。这样的话不止你说,其他人说的也不少。

可若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你在城中这些日子想必听到关于贾辞徽的事也不少。

他所做恶事远非绮梦坊那一桩。这一个月来,上衙门伸冤的百姓数不胜数,俱都是因他贾辞徽。

他贾辞徽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你说我玩弄人心不假,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少,可有哪一个是无辜的?有哪一个又是不该杀的?”

她杀贾辞徽,一是因为圣人,二是因为他该死。

况且她已仁至义尽。

贾氏宗族她并未赶尽杀绝。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听得最多的话并非是说她:冷血无情。

反而是说:她一个女人,凭什么......

就连贾辞徽死前也因为她是女人而蔑视于她。

呵,女人又如何?

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还不是尽数死于她的手中?

敌人轻视她是一个公主,是一个女人;又庆幸她只是一个公主,只是一个女人。

却不知女人这个身份,既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

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女人,圣人才放心将权力交到她的手中。

不然此次前来凉州,圣人为何不将帝玺交于贤王?为何不让监察御史与贤王随行?

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男人才有机会登帝掌权,柳姒一个公主,即便手握滔天权势,难道还能做皇帝不成?

最后下场也还是要将权力还给男人。

正是因为他们的轻视,才让柳姒更有机可乘。

柳姒从来便知圣人顾虑,她也晓得如何让自己的短处变作长处。

她一个公主,圣人用起来无所顾虑,而她行事也能更肆无忌惮。

至于下场如何,未到结局,谁敢肯定?

她与叶丹凝即便一开始相遇是因为一场骗局,可其中相处的感情却并非是假。

柳姒深吸一口气,终是放缓了语气,上前一步道:“丹凝姐姐,我知你如今是在气头上,说的话也并不过心,可我所言句句肺腑。

要你离开姑臧并不是赶你走,而是为了你好。

往事既定,何必苦苦沦陷,无法自拔?”

说着,她将那杆红缨枪提起握在叶丹凝手中:“你说你想做行侠仗义的侠士,如今离开姑臧,自可去实现心中所愿。”

她望着痛苦不堪的叶丹凝,声音轻若鸿羽:“好不好?”

柳姒心中期望她能答应,只是注定要令她失望了。

只见叶丹凝将那杆红缨枪推回到柳姒怀中后,便落荒而逃。

看着叶丹凝离去的背影,柳姒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少顷,一股无法抗拒的头疼袭来,她揉了揉额角,默然地承受着。

平意寻来,见柳姒眉头紧蹙,快步上前问道:“公主,可是又头疼了?”

柳姒点点头,而后将红缨枪交给她:“你命人将此送到叶府去。”

平意暗自记下,又见柳姒头疼依旧不减,迟疑问:“公主,先回府命府医瞧瞧吧。你这些日子头疼越来越厉害,奴婢心里头总觉得不对劲儿。”

“也好。”

......

那头,叶丹凝匆匆离开凉亭。

从大殿前路过时,正好撞见自殿内出来的陈芳。

柳姒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此刻再见陈芳,她心神大乱,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在地。

幸而离她不过两步远的陈芳上前将她扶住:“叶娘子小心!”

这话一入耳,叶丹凝浑身一震。

她今日身份是镇国公主的侍婢,而今陈芳却称她为“叶娘子”。

一时间,叶丹凝不敢再想下去,站定后失态逃离。

从一开始便将叶丹凝认出的陈芳则站在原地,心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