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渝州城天气还很热,夕阳下坠,暮色捎来微凉的晚风。
渝州城郊一处村庄后面,无边无际的田野里。
一条树影斑驳的林荫路,两道清薄的身影走在夕阳里。
身影一前一后,从家里一路走来,王子然的目光一直持续落在苏念长发娓娓的背影上。
两人基本没怎么开口说话。
他手里拎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篮子,里面的物品用白布盖着。
一些煮熟的吃食,还有五六个红彤彤的柿子。
今天是苏念父亲去世的日子,十年前,每每这个时候,往往陪在苏念身边的人总是她母亲江情。
而如今的王子然,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陪她来这里,但是每次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看着她只是默默的行走,一言不发的样子,心境相比往年,还是忍不住产生着微妙的变化。
对于苏念来说,小路两旁黑梭梭的树影,踩在枯叶上尘土会扬起弥漫,秋天树底下的沙堆其实带着温热,都承载着一些她儿时不为人知又隐蔽的念想。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一棵巨大的柿子树出现在二人眼中。
苏念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结满红彤彤柿子被压弯的枝头。
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甜香。
“我爸他……很喜欢吃柿子。”苏念笑着说,“所以我和我妈每年去看他,都不会忘记带几个熟透的柿子。”
王子然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篮子里的东西。
苏念转过身面向他,眯起一双清秀的眼眸,嗓音虽然天生有些冷,但是王子然听起来却能感觉到两人的距离一直很近。
“这棵柿子树,好多年了,从我出生起她就在这儿了,小时候每次九月底柿子熟透的时候,我爸会带着我,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和铁条做成的工具来摘柿子……”
而今年的柿子熟透了,但是却无人采摘。
很多年都没人采摘了。
九月初秋晚风的流动,像是在开口叹息。
王子然听着她的话,四目相对,他胸腔里倏然空落,不知道过多久,直到苏念上前握起他的手,才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王子然,你的手很凉诶,你冷吗?”苏念注意到他身上的外套有点薄。
“……不,不冷。”王子然沉默了一下说。
随后沉默,苏念盯着他看,不知道怎么,又笑了起来。
和他在一起,自己脸上的笑容总是很多的……于是她双手捧起王子然的脸,用自己带着温度的双手捂他的耳朵。
微微踮起脚尖,二人的鼻尖便碰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王子然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打,但是他很想开口说话,也没什么理由,就是想说些开心的事情安慰一下她,或许是刚刚苏念的侧脸在他看起来莫名让人心疼,也可能是她眼神里某个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难过。
久久回神后,苏念走到柿子树底下,捡起了几个看起来还很完好的柿子,捧在怀中,柿子皮泛着橙红的褶皱,很像在收到喜欢的人寄来的信时,攥在手里很久,放在口袋里,总是忍不住拿出来脸红着一遍遍看,反复摩挲过的信纸。
王子然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看清了旁边柿子枝条经过年复一年留下的剪痕,像是红绳勒出的纹路。
秋风掠过时,树叶簌簌而落。
苏念把怀里的几个柿子放在篮子里,拍拍手说:“天色不早了,我们抓紧时间吧,回去的路上很黑,不安全……”
“没事儿,有我呢!”王子然扯起嘴角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苏念听到这句话后,愣愣晃神,片刻后握起他的手,转过身,微不可闻“嗯”了一声。
王子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天边的晚霞悄无声息爬满了女孩儿的脸颊。
到父亲坟前后,苏念拿出一个抻开的纸箱,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开始慢慢的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隔着十几年的光阴,苏念忍不住想,如果父亲还在的话,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两人开始轮着磕头。
刚站起身,王子然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顿了一下,说了句“我去接个电话。”
便很快的跑到远处。
“喂……”
电话那头一道温柔的语气传出。
“然然啊,你和念念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看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雨,天黑之后你们回去的那条路上很黑,念念她以前总是很害怕,需不需要我去接你们啊……”
王子然微微愣住,转过身,看着远处跪在那里的身影,回忆起了刚才那一幕,心里默默地想着,原来她这样的人,也会怕黑吗……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话痨,大大咧咧,心思粗糙……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很了解苏念,对方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
她会是在人群中察言观色,能够看透每一个人,听着每个人口中说出的话,会立刻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然后保持沉默,明白一切,懂得一切,甚至掌控全局,但还是选择一个人去孤独……去想春风往哪里吹,夏雨怎么落,秋雾怎么弥漫,操场上的歌声从哪里传来,又消散在哪里……
“不用了妈……”王子然回过神来,“我和她很快就回去了,再说了,以后有我陪着她,路就不会再黑,你也可以放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江情嗓音沙哑:“嗯……不过晚饭已经做好了,你们尽快回家啊……”
正要挂断电话,电话里王玉瑶的声音忽地响起:“老哥!你和我嫂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快饿死了……你们两个不会在干别事的吧?都结婚一年多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啊……”
王子然扯了扯嘴角,撇撇嘴,没等自己妹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长舒一口气,转身抬眼,发现苏念正站在远处朝自己招手。
她在耳朵边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询问谁打的电话。
“咱妈!喊咱回去吃饭!”
王子然说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苏念歪了歪脑袋,随后又摇了摇头,示意声音太小了,她没听见。
王子然见状,想了想,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扯着嗓门,迎风大喊:
“咱妈——!喊咱们——回家——吃饭啦——!!!”
……
起风了。
苏念瘦瘦的身影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起来有些不稳,随时都会跌倒。
王子然的喊声很大,和风一起掠过她的耳廓。
这一次她听得很清,裹挟在风里的声音有种淳厚温柔的感觉。
她微微侧目,低头看着坟前铺好的纸箱,时光流转间,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跪坐在那里,做着和她刚刚做过的事情。
父亲去世的十年间里,苏念的心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将她的自由和快乐全部吞噬进去。
小时候的苏念被母亲牵着,也是在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之时到坟前,把从家里带的东西拿出来摆好,一言不发地开始烧纸,祭拜,磕头,最后再摸黑沿着小路回家。
一路上母女俩也总是无话,小时候的苏念很瘦很瘦,一阵大风吹来都好像能把她吹走,江情也很瘦,母女俩生活过得很拮据。那时候村子里还没装上路灯,回家的路很黑很冷,其实草编的篮子里有手电筒,只是身为母亲的江情从来没有打开过,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走夜路,苏念在上坟的时候会一直哭,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偷偷掉眼泪,但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想起爸爸了,还是看不清眼前的路,太黑,害怕……
母女俩无依无靠,孤孤单单的。
田野里,太阳落下山后,铺天盖地的黑暗就会袭来,一片微凉的寂静,时间悄然流逝,王子然的喊声即将随着夕阳最后一抹的余光消散在苏念的耳朵和脑海中。
照的她眼底滚烫。
她以后永远也不会孤单害怕了,从坟里到家的那条路也永远不会再黑了。
“谢谢你……”终于,她如释重负的笑起来,缓缓将十指交叉,双手合拢放置于胸前。
随后下巴轻轻抵着手指关节,眼神幸福又温暖,望向夕阳里那人的身后,落日下结满红彤彤柿子的老树,轻声喃喃:
“柿子红了,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许你,许我,事事如意,柿柿顺意……”大家事事如意,柿柿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