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甜的葡萄要最后吃,赵微君是最后一个见睿王的。
赵微君半夜来王府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不是因为她在睡觉没有醒,是她在看那些弄过来的孩子,赵嫽搬到公主府去,那些孩子暂且安置在尼姑庵。
她上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睿王说了那样的话,又一个多月父女没有见过面,乍然叫她去王府赵微君不疑有他,只以为是爹爹又要训斥她了。
睿王已经年过五旬,虽然日常看着精神矍铄,可依旧掩盖不住鬓边的花白,在家中他没有戴冠,衣着朴素,凛凛的月色像一根根银针铺满落下,残忍的刺破乌云裸露出银丝。
赵微君看着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脚步一顿,忽然间心口微窒,正如同孩子是一下子长大父亲好像也是一下子变老,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她微微张了张口,爹还没有叫出声便见到父亲转过身来,他手里握着长柄勺在给牡丹浇水,眉目和善,温声唤她,“阿爰,来。”
赵微君眉头微蹙,迈过门槛朝着他走过去,“爹爹。”
王爷搬了一张竹制的椅子,他坐了一把叫赵微君坐在另一把上,长柄勺指着面前的牡丹道,“阿爰,对爹爹来说你就像爹爹静心呵护着的牡丹花,舍不得风吹舍不得日晒,看着你一日一日的长大,开花,结果。”
赵微君不明所以,“牡丹花开一个月就败了。”
王爷瞪她一眼,伸手在她额头上戳戳,“你不懂为父在说什么吗?故意气你爹。”
她靠在身后的椅子上,“爹爹,我最近没给你惹祸吧?”
“是,你没惹祸。”
赵微君直觉睿王同往日不太一样,而且整个王府静悄悄的叫她有些不适应,“爹,您不会诈我呢吧?我真没干……”
“阿爰,你是为父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他的女儿是唯一同他血脉相连的牵挂,纵着她就像纵着他悲惨的幼年,只是阿爰性子比他强多了。
“爹,您这是说什么啊?”
睿王此时说话有些困难,他需要保持面部没有任何抽动,如若不然盈满眼眶的泪水便会滑落下来。
转过身去,睿王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的菊花纹流下,赵微君有些慌张了站起来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爹爹,您这是怎么了?对不起,女儿那日不是故意的,您知道……我,”
睿王拍拍她的手,没有任何章法,他这一辈子从开始就是被猜忌被算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只有看到阿爰活的好就是他活的好,他的一切恣意自由的希冀都寄托在了阿爰身上。
“乖女儿,为父怎么可能怪你呢?阿爰,你不爱早起爱熬着,日后别再这样了,你得吃早饭,胃疼的时候你自己受着。”
赵微君更是不解了,“爹,您这是怎么了啊?”
睿王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他只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爰,你不要从宁,也不需要为为父报仇,你只要开心快乐过完一生为父就放心了。”
“什么?关卢少安什么事?爹,您这是怎么了?”
“阿爰,为父不能再护着你了,这些钱够你用好久,咱们不跟晏兰时要,还有啊这些地契……”
“爹!您干什么?”
赵微君难以置信,心里蔓延的恐慌让她忍不住将睿王手中的契约打掉,直到卢少安从门口进来,她转过身去,“卢少安,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意思?”
卢少安张了张嘴,睿王拉着她的手转过来,“阿爰,你听爹爹好生给你说,爹爹这些年呢做了不少错事,如今是爹爹的报应到了。”
赵微君不假思索开口,“什么错事?怎么可能?您一直与人为善,谨小慎微的活着,是不是我?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我给您惹事了?我去认罪,我去,爹爹 我去。”
她转身就往外走,立刻被睿王站起来拉住胳膊,“阿爰!跟你没有关系,你该明白一个道理,世人各有爱好,各花入各眼,有人奉荷花为王,有人奉兰花为王,有人奉牡丹为王。”
“可这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王,你明不明白!”
赵微君转过身来,眼眶发红,大喘着气,“是不是赵熠,是不是他!他还不肯放过你,他为什么还不肯放你过你!我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
睿王过来搂住她的胳膊,“阿爰,阿爰!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你听话,听话。”
她拼命挣扎着,泪水在眼前模糊视线,“你有什么错!你错什么了?你跟我说你错什么了?”
“阿爰,什么错重要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什么理由重要吗?
赵微君转过身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两把拉住睿王的手,“走,爹,咱们走,咱们离开京城离开这个地方,咱们现在就走,咱们去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就要拉着睿王往前走,睿王却突然脚步踉跄一下,唇边溢出丝丝黑血,赵微君立刻转身抱住王爷,“爹——”
睿王笑笑,卢少安看到赶忙过来扶住睿王另一边坐在椅子上,“王爷。”
他扭头看了一眼卢少安,“从宁,阿爰跟王府没有关系,你知道的。”
赵微君看了一眼卢少安,紧紧攥着睿王的衣裳,嗓子哑的厉害,“爹,爹爹,不要,爹,您在开什么玩笑,我以为您今夜是叫我来骂我的,您骂我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
“您不要丢下阿爰,您要我一个人怎么办?爹,您要阿爰怎么办?爹——”
泪水从脸上啪嗒啪嗒的滴落到睿王的衣裳上氤成深色,睿王摸了摸她的头发,“阿爰,爹爹……爹爹,喜欢……喜欢,花,你来,来看爹爹,记,记,记得,得,带花,不要,不要随便,随便,拔,拔……”
月洒一地清辉,夜凉如水,赵微君脸颊发麻,心脏好似在此刻停止了跳动,耳边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嗡嗡嗡的持续耳鸣。
牡丹落了一片花瓣,又大又艳。
赵微君站起身来,额上贴着一缕被泪粘湿的头发,眼周一圈残留着泪痕,转身就往府外走,速度快到卢少安根本拦不住。
“阿爰!阿爰——”
他跑过去要搂她,被赵微君狠狠打了过去,泣血般的嘶吼,“卢少安,你敢挡我我连你一起杀了!”
卢少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爰,他太怕她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来,死死的拦着她,“阿爰,阿爰,你要去哪儿啊。”
赵微君已经丧失了理智,拼命的不分部位的招呼他,“放开我!卢少安,你放开我!”
颅骨对撞颅骨,她用了狠劲儿,卢少安咬着牙承接,“你别撞我,这样你也疼,给你咬我,你咬死我你走。”
“卢少安!我爹爹死了,我爹爹!”
“你知不知道,我爹!”
“我没有爹爹了,卢少安!”
“我没有爹爹了……”
卢少安此刻好恨,他好恨,为什么他没有想把赵熠杀了,他为什么没有杀了赵熠!
宫里有公公的声音传来,“指挥使,事情办完了没有?”
赵微君抬头看着他,眼睛的红血丝分明,用力掐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变了色,“卢少安,你怎么的下得去手的?”
“卢少安!”
他一掌下去,赶紧把怀里的人接住,“阿爰,对不起,对不起。”
皇城司最高的官员是宫里派的宦官,进去看了一眼冲着卢少安点头,“事情办的不错,有劳了,咱家回宫复命去了。”
睿思殿里赵熠没有睡,盯着墙上的挂画看的目不转睛,那幅画是神鸟乌鸦反哺,老乌鸦把小乌鸦喂大,小乌鸦反过来哺育老乌鸦。
听到殿外门的响动,赵熠微微侧头,眼底一片乌青,无声的看向复命的宦官,那宦官一脸喜色的跪下,“圣上尽可心安,成了。”
赵熠那一口气松了,又愣愣的半晌没动,宦官抿了抿唇笑着道,“圣上,那睿王心怀不轨,理应处死,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是他自寻死路。”
他看着眼前的太监,太监没有胡子光溜溜的下巴,赵熠忽然打了他一巴掌,“睿王也是你配说的,滚!”
莫名其妙得了一巴掌的宦官还有些呆愣愣的,不过服侍经验让他立马磕头请罪,赶紧从睿思殿里退了出去。
赵熠像是心底有什么压抑不住,站起来把那副神鸟图撕烂,还嫌不够解气拿起火烛点燃烧毁,气愤的用脚踩了好几下灰烬。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该着高兴啊,心腹大患除掉了,他不该高兴吗?这叫人恶心的痛苦是为什么?
“皇叔,你便是死了也不叫朕安心吗?!”
“皇叔!”
赵熠大笑几声,袍袖的风带动蜡烛火苗跳动的厉害,拉扯着屏风上的影子扭曲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