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这才左右看看,躬身弯腰做出请的姿势,边走边想扭身回去看看身后的大人,却也不敢正视,心里直犯嘀咕,不过都是宁安郡主那主儿了,干什么都不奇怪。
夏日天长,西边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却是像融化了一般,铺开橘色粉色的云霞,偶尔侧头,又见那日头光剑一般的刺眼。
赵微君趁着人换衣服的时间,随意溜溜达达,她有些日子没来桑家瓦子了,瓦子里又新添了些小玩意儿,甚是有趣。
待人换好衣裳出来,躬身向她行礼,“郡主。”
她这才抬头,手上捏着一只翠青色的小蛇,毫不顾忌的露出一截小臂,晏俍唇微抿,那小蛇凸着两只褐绿色眼睛,吐了吐鲜红的信子。
青梧害怕蛇,不敢离太近,劝道,“郡主,您当心咬着了。”
赵微君笑笑,唇角上扬,对着晏俍道,“晏大人,这蛇跑你那儿了。”
晏俍一怔,翠青小蛇果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她胳膊上缠绕到了他的衣领旁,冰冰凉凉的就要贴上来。
青梧吓得眼前一晕,声音都变了调,“郡主——晏,晏大人,您……”
赵微君得意着,“晏大人,您别动,这蛇啊,有剧毒。”
青梧赶紧拉拉赵微君袖子,“郡主,万一那蛇把晏大人咬到可如何是好啊!那可是有毒的蛇哇。”
“放心,城里刘郎中有此蛇的解药,只需针清十日再静养三个月,便能把毒排清。”
“郡主!”
赵微君看着他,唇角扬着笑,怎么看怎么纨绔恶劣,那可是蛇毒,能不能清理干净还是两说,三个月,他身为朝廷官员又如何耽误得起。
晏俍没什么表情,那翠青蛇已经绕到了脖颈上,远处朗声传来一男声,“郡主姐姐,您怎么在这儿啊?”
待看到晏俍脖颈上盘绕的青蛇立马往后退了好几步,就差直接抱住赵微君的胳膊,“这……这不是竹叶青吗?此蛇可是有剧毒,您怎么又拿出来玩儿了,多吓人啊。”
赵微君嫌弃的把赵审拨开,双手抱臂,正打算开口,晏俍低头,两指掐着那条小蛇,小蛇尾巴在空中晃晃,他伸出手掌,小蛇被放上去盘成一圈。
青梧瞪着眼睛,赵审吓得直哆嗦,又抓住赵微君衣袖,晏俍微弯唇,看向赵微君,“郡主,这条小蛇还算乖顺。”
赵微君愣怔一瞬,盯着晏俍看了半天,晏俍看向旁边耍蛇人的篓子,寻问几句,把盖子掀开,小蛇便钻了进去。
放好蛇,晏俍又问道,“郡主,可是要进去?”
赵审不认识这人,嚷嚷着问此人是谁,赵微君有些恼火,不想搭理人,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又笑嘻嘻的道,“晏大人平素公务繁忙,恐是没有时间过来,瓦子里可是还有好些好玩儿的呢,本郡主带你去看看。”
说罢,她头前走,赵审看了一眼晏俍,屁颠颠跟上,留下青梧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压低声音凑近去问,“晏大人,郡主就是小孩子心性,您别放在心上,她……”
晏俍没有言语,他家乡不在汴京而在蜀地,更是在荆湖南路生活过数年,为母丁忧时住在竹林三年,寻常小蛇见得算多,且真正有毒的竹叶青眼睛是红色的。
赵微君一路走,路过一家就有一家人向她行礼问好的,赵审是成郡王的儿子,游手好闲也是个纨绔子弟,正颠颠的问,“郡主姐姐,那人是谁啊?你新找的倌人?”
说着扭身看看,赵微君揪他耳朵把人揪过来,“跟你没关系,赶紧滚,今儿没空应付你。”
赵审才不,他这个姐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招猫逗狗更是不亦乐乎,可是也从未见她招惹过什么男人,就是那献殷勤的小倌她嫌人家掰腕子没有她力气大,今日却……
他又厚脸皮贴上去,“好姐姐,那你不告诉我,就同意我跟杏娘的事儿吧,啊。”
赵微君一脚蹬开,板着脸,“说了多少遍了,少打杏娘主意,你都几房小妾了,还要?不怕撑死你,滚。”
赵审脸上难堪,可他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恨恨地把气咽下去,人却还死皮赖脸得跟着她。
往前再走几步,是望仙楼,外形修缮精巧雅致,还临着水,景色美甚,青梧快步上来拉住她,“郡主,这不好吧,晏大人可是御史。”
赵微君面上带着笑扭过头来,发带上的珍珠随她动作从身前晃到了身后,晏俍才发现她并无耳饰,“晏大人,进不得?我可不信你以前就没有去过。”
还未等晏俍开口,赵微君又凑近他踮踮脚,“诶呀,本郡主忘了有些事儿不能往明面上讲。”
晏俍微微颔首,他着一霁青深衣,未戴冠,只簪了一只白玉簪,发簪朴实无华,既无装饰也无雕刻,平平无奇。
可越是如此朴素的打扮,越是显得此人如朗月清风,正人君子。
“君子修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重则不威。”
赵微君摇摇头,一听觉得头疼,赵审则更甚,“修什么?你要成仙啊?望仙楼才是成仙的地儿。”
晏俍没开口,赵微君才不管他说什么,已经抬步进去了,青梧说不得什么,只能跟在赵微君身后。
赵审也算是观察了半天,这人看着有模有样的,也不受郡主姐姐喜爱啊,那就对了!
“愣着干吗?都是男人,装什么装。”
晏俍又看了一眼,问道,“阁下可是成郡王的次子?”
赵审点头,“对啊。”
晏俍又道,“这便是了,届时有人误会,还请世子作证。”
赵审愣了一下,作证?作什么证?
晏俍笑笑,“世子,好德若好色者,则可成也。”
语毕,晏俍抬步往里走,留下赵审在原地想了半天,才追上去,“你是不是说本世子好色?”
“喂——”他大喊着,“你说的没错!”
……
望仙楼不仅仅是青楼,还有专供傀儡戏和手影戏的戏楼,大堂空位很少,赵微君也挤过大堂,在楼上也有雅间,可是今日她存心刁难人,特地邀了晏俍坐在大堂里。
一楼短衫较多,一地的甜瓜子壳,亦或是吃剩的桃核儿,瓜皮,柑橘皮,赵微君缺德的想,晏俍这般正儿八经的人若是摔上一跤的话,会是何种脸色?
那一定很有趣吧?
无奈,她并没有如愿,晏俍依旧走得很稳,坐在她对面,大堂空气不好,人多,闷热,这茶水也次,几片不知道是不是隔夜的茶冲泡几遍早没了茶味,根本不能同士大夫平日喝的点茶相比。
她端起茶壶给晏俍斟了一杯,做出请的姿势,晏俍看了看,也没有拒绝,径直饮了,青梧看那普通的瓷杯,都不知晓干不干净。
赵微君却从口袋里撒出一把碎金子到台上,呼喊,“好!再来一个!”
声音之大,像是完全没有把对面的人放在眼里,青梧皱了皱眉,郡主这是想做什么啊,反观对面的人,在如此喧闹之地依旧镇定自若,天然像隔了一层屏障。
得到赏赐的伶人脱下傀儡服小跑过来谢赏,赵微君笑眯眯的又抓一把送给那人,那人喜上眉梢,“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赵微君这时才看向晏俍,问他,“闻晏大人乃是状元,可有甚么才艺?”
青梧,“……”
郡主这是在问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怎可如此询问读书士人。
晏俍面不改色,答道,“臣幼时嗜学,呆板无趣,并无技艺。”
赵微君眼睛瞪了瞪,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听错了,嗜好学习?
这种爱好的人在她看来,就像是喜欢吃苹果的人一样,无趣。
她手托着脑袋,几根手指轻点,忽然福气至心灵,“啊!晏大人你玩儿过投壶吗?”
投壶?
晏俍倒是见过,先前在两浙路任期时,偶也见那边官员玩儿过,遂颔首。
赵微君高兴了,招来方才赏赐过的那个小厮,“晏大人与他比,一人十支,谁投入的最多谁就胜,几只未进去,就饮几杯酒,如何?”
赵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了进来,鼓掌赞同道,“好啊好啊!就比投壶,你不会我教你,本世子投壶最厉害了!”
赵微君瞪他一眼,赵审立刻眼睛滴溜溜的转,”我第二,您第一。”
她轻哼,随手拿起一只来示范,“噌”清脆贯耳之声,又随意拿了一只递到晏俍跟前,面上带着笑。
青梧慌了,立马劝阻,“郡主,您不能这样,晏大人是何等身份,乃是朝廷命官,是文人士子,不是瓦子里供人取乐的伶人。”
她压着声音,赵微君却不管,执意要他比试,青梧都要跪下了,投壶便算,还是同此等下人比试,放在哪个士子身上能忍得了此等侮辱。
“怎么,晏大人不敢?”
赵微君步步紧逼,晏俍看向她,不得不承认,宁安郡主虽然纨绔却是汴京人人口中盛传的美人,她平日里好动不算太白净,五官却明艳大气,然则此刻咄咄逼人。
周遭的人皆往这边看,宁安郡主谁人不认识,只是这位公子倒是眼生的很。在这汴京,什么都是有秩序的,宁安郡主就是那个秩序之外。
晏俍拱手,头微低,“既是郡主要求,臣自当奉命。”
得逞之后,赵微君反而不自在了,他怎么还这副样子?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此等羞辱,赵微君以为他会羞愤离去,届时说不定他就能对不起自家九族了。
伶人见那人气度不凡,不敢轻易比试,但有郡主撑腰催促着,他又强撑着暂且把心搁在肚子里。
一人十支,银壶放置在十步之外,同时开始,大堂的人都不看手影戏了,全都围了过来。
第一只,晏俍扔到了壶外,而对方进了,小声欢呼。
赵微君表情稍微好看了些,看着他大袖处露出的那一只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箭矢,动作不疾不徐,出箭速度却也不慢。
第二只,两人都进了,赵微君眼睛却又瞥到了晏俍腰间的玉带,不比睿王中年发福,晏良的玉带看着余量很大,身姿挺拔,像是青葱松柏。
“咚”,箭矢掉入银壶,声音清脆,他姿态优雅,引得众人侧目感叹,议论纷纷。
随后的所有,晏俍都投进了,反而伶人因为后面紧张,有几只没进去,赵微君蹙眉不可思议。
晏俍投完,直起身来,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白色丝帕,赵微君没有看清上面绣了什么,只见他慢条斯理的把捏过箭矢的手指擦了擦,又叠好丝帕放了回去。
赵微君莫名气恼,气他竟然还如此游刃有余,晏俍也不恼,行至赵微君身前,单手做出请的姿势,“郡主,臣掉出一支去,该罚一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气呼呼的,叫青梧拿了酒杯,给人斟酒,晏俍接过,一饮而尽。
“哒”一声,瓷杯放置到桌上发出声响,晏俍拱手,询问,“郡主,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