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闻言微怔,往后退半步,扭头看向窗子,雕花窗隔着,她不确定郡主是否听到了。
宁安郡主,乃王爷掌上明珠,寻常人家及笄前就有相看人家的,只有宁安郡主拖到双十年华都未成婚,也成了王爷一桩心病。
可是,宁安郡主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她若是乖顺还会等到如今都没有任何一家敢上门提亲的吗?
浴室里的赵微君模模糊糊的转醒,没有听清,传了人侍候自己出浴,身后婢女脚步很轻,挨着侍候郡主穿衣擦发。
青梧推门进来,站在身后,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赵微君半阖着眼,看她一下,问,“我爹呢?可回来了?”
她答,“王爷……王爷在正厅,待客呢。”
赵微君没精打采哦了一声,想继续睡,青梧怕她睡着了等会儿知道真相后更生气,便大着胆子道,“郡,郡主。”
她抬头,“说啊,我吃人吗?”
青梧抿抿唇道,“郡主,王爷给您……又定亲了。”
赵微君如今滚刀肉般,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不出三日,那家就会来退亲。
青梧颤颤巍巍,又继续道,“郡主,这回……是官家赐婚。”
哦,赐婚。
赵微君打算再见周公了,闻赐婚二字,立刻站起身来,身后婢女吓到,往后退几步,“郡,郡主……”
她揉揉脑袋,问青梧,“你说什么?皇兄赐婚?”
圣上赐婚,抗婚可是抗旨。
边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边往外走,“皇兄也真是,管什么闲事。”
“准是我老爹又不死心,他这是又嚯嚯人家哪家公子啊。”
青梧小跑着跟在身后,听到赵微君这么说自己,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楚。
她们家郡主,长相明艳大气,虽不着调,又游手好闲,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但郡主玲珑剔透,心地善良,平常男子真是没有眼光!
一路过去,正厅里摆放着几盏绣屏,睿王喜花,厅里牡丹芍药争奇斗艳的开着,偶尔兴致来了还会簪一朵到头上来。
赵微君才不管别的,进来厅里第一句话问人家。
“谁要同本郡主成亲啊?”
见下座上一年轻男子,她快步走过去低头,“诶,要么你诛个九族吧。”
年轻男子吓的一哆嗦,眼神里充满惊恐,睿王呵斥她,赵微君抬头无所谓道,“我要抗旨,皇兄他不能株自己吧。”
睿王又是一拍桌子,“成何体统!多大了?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赵微君反驳道,“什么是女孩子样子?我什么什么样女孩子就是什么样!”
睿王懒得同她吵,他挥一挥手,年轻男子起身拱手躬身,然后下去,赵微君看背影愣怔一下,才问,“不是他?”
睿王斜她一眼,“是也被你吓跑了!”
赵微君眼睛尖的看到案几上的帖子,拿过来翻开,上头的字迹不同于她平日见到过的,自有一番风骨,又不是过分瘦骨嶙峋。
“生辰,丙申三月廿四,晏俍,字兰时,官职……”
还未念完,睿王边从她手里拿走,瞪她,“没规矩,这是你现在该看的吗?”
赵微君不管那人叫什么,反正她不认识也不关心,她现在只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要嫁人了。
睿王收好细帖,好言相劝,“阿爰,此人乃是八年前官家钦点的头名状元,在汴京人品样貌皆是一等一的好,为父还能害你吗?”
赵微君不管这些,看着睿王,“是,您为我好,可我就是不想嫁人,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为父可以对你说啊,你也可以自己去相看相看,保证合你眼缘,好不好?”
她两手抱臂,“哼,您都请皇兄赐婚了,还看什么啊?不都您说了算吗?什么香的臭的就要我嫁啊,除了嫁人活不了了是吧?”
睿王被顶几句,背起手来,中年眼球有几分凸出,此刻更明显,甚至眼角处多了些红血丝,“你!什么死了活了的?你都二十了,寻常人家都有孩子了,及笄之时,我舍不得你嫁,拖了两年,你别得寸进尺了!不嫁人你以后怎么办?我去哪儿抱孙儿?你要孤独终老吗?”
闻言,赵微君也是寸步不让,“如何就不能,我贵为郡主,不愁吃穿,何必要到人家家。”
睿王又压着脾气,哄着,“此人无父无母,你怕什么?”
赵微君轻嗤道,“无父无母?他是行者?吸取天地精华长大的?”
睿王才知自己失言,改道,“晏俍此人,双亲去的早,你不用跟公婆打交道嘛。”
“那又如何?”她反驳,“我堂堂郡主本也不是伺候别人的。”
睿王,“闺女啊,你现在还小,懂什么?年轻气盛的,等你年纪大了,爹爹不在了,届时再有什么事情,谁管你?嗯?”
赵微君不管这个,“那您就百年之后把我带走呗。”
睿王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到,拔高声调,“你再说!不嫁人你还要翻天啊?好说歹说你不听,赵微君,我看平日里是把你惯坏了,无法无天,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就是不嫁!”
赵微君梗着脖子,睿王扬起手来,又放下,摔碎一只杯子,白云英一直在屏风后,听到声音如此激烈赶紧跑进来,“王爷,郡主……消消气,消消气。”
“你要娶白姨就娶,我就那么妨碍你们吗?”
她这么一句,白云英慌张看向睿王,睿王更是怒火中烧,“赵微君!娶不娶同你不相干。”
赵微君丝毫不给睿王面子,“不相干你别拿我当挡箭牌,白姨跟你这么多年,你次次说因为我年纪小,实则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白云英垂眸,睿王气急,召两个家丁,“把郡主带回去,不许她出来!”
家丁哪儿敢动郡主,只敢伸手请人。
赵微君走后,睿王看向白云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白云英微微弯唇,上前把睿王背着的手拿出来,吩咐,“安平,拿药粉。”
方才的瓷片划伤了手,睿王看着为自己包扎的娴静女人,嗫嚅了嗫嚅想说什么,白云英弄好后抬头,“王爷,妾身明白。”
睿王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
*
被关到院子里的赵微君一路上生着闷气,在屋子里嘀咕,“因为我?”
“要不是你自己害怕娶了白姨,招人侧目,万一生个小子,招来旁人猜忌,才一拖再拖,干我何事?”
头一个皇上在位时,赵熠和睿王关进大狱里一年,后又迁到了远离汴京的充州软禁数年,深谙帝王的猜疑,睿王过于小心谨慎,在他心里一直有那段日子的阴影。
青梧给赵微君端上一杯冰饮子,长蘅跟在身后捏肩,“郡主别气了,别气了啊。”
月见,飞霜两人年纪小,想蹲着给郡主捶腿,月见抬头问,“郡主,您为什么不想嫁人啊?娘亲说女子都要嫁人的呀。”
赵微君连最爱的荔枝渴水都喝不下去,拿着勺子搅了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月见的问题。
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女子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别人都做的事情她就一定要做吗?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她见过很多成了亲的,反而没有成亲前快乐了,那为什么要成亲呢?
赵微君按了按月见头上翘起来的碎发,“可能,想与众不同吧,毕竟,你们家郡主不是朵奇葩嘛。”
她向来如此,不爱读书不爱文墨,不爱女红不爱琴棋,一切别人眼里应该做的,她都懒怠应付,总是爱另辟蹊径,离经叛道。
也许,这就是她要的与众不同吧。
飞霜不懂,摇了摇头道,“那郡主这与众不同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赵微君两手托着脑袋,叹气,“是啊,好像要一直反抗呢。”
*
宫城东面南面,乃是整个汴京城最繁华富庶之地,晏俍所住的宅子就在宫城的东南方向,东十字街进去,挨着青鱼市,略显喧闹,又有些拥挤。
汴京城官员多是租赁宅子,连宰相高官也不例外,无他,汴京乃寸土寸金之地,有些官员任期又不算长,纵使俸禄尚可,人口多的家庭也难以一口气在汴京买下一所气派宅子来。
晏俍宅子不算大,家中除他自己之外,就是一老内知,陪同他长大的书童,再无其他,只有到饭点前才会有一约摸四十几的厨娘上门。
见人回来了,老内知迎上去,“公子,老奴今晨在茶馆听闻,管家为您赐婚了?可有此事啊?”
小书童唤尺墨,比晏俍还小几岁,为人跳脱活泼些,“您还不知道呢?公子回来都写了细帖子送去王府了。”
老内知脚步顿住,心里一惊,说话都哆嗦,“宁,可是宁安郡主?”
晏俍没有说话,微微颔首,宋厨娘满手的面粉,也从灶房里出来,她有着一副响亮的嗓子和丰腴的身材,汴京口音重,“弄啥嘞?哪个妮儿?郡主?可是那个信球郡主?”
他看一眼宋厨娘,要她噤声,“宋娘子,慎言。”
宋厨娘赶紧捂嘴,面粉一下扑到脸上,她又咳嗽起来,缓过来才又要说话,却见晏俍已经往书房走去。
她叹气,“咦,这就是那啥,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嘛。”
老内知瞪她,宋厨娘翻个白眼儿,她是土生土长京城人,小晏大人就算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嘛。
老内知走后,宋厨娘对着他背影啐,“老东西,蜀地瓜娃子罢了,牛气啥?”
也就是看在小晏大人人俊的份上,要么她早就走了!
晏俍回了书房,关上了门,心情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宁安郡主,出了名的难伺候,为人又嚣张跋扈,纨绔至极,关键是不懂礼。
他该怎么办?
这么一尊大佛,实在是无福消受。
平心静气半晌,晏俍摊纸磨墨,没有叫尺墨进来,身为御史,他每日都会做的一件事便是自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既然是要监察旁人,自己首先得身正,若是都不能律己谈何律人。
“庆元十三年 六月……”
晏俍向来坦坦荡荡,回顾自己一天之事也并无不妥之处,在放下笔之时,脑海中突然出现今日在沁荷园一闪而过的影子。
宁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