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云悠刚走上龙江大桥,依然的电话来了。“云悠,我反复考虑过了,逃避不是办法,我准备出庭作证,让坏蛋得到应有的惩罚。”
东方云悠软弱无力地说:“你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我想起那些绝望的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认为我不应该软弱。云悠,你没有看到,那些被拐卖到穷山沟里被迫成为生儿育女的工具的女人,你不知道她们有多么惨,那些因为不甘沉沦而逃跑的女人,她们被挑断脚筋,你不知道她们又多么痛,她们一瘸一拐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你不知道她们有多么艰难,她们的眼神有多么绝望。云悠,那个名叫李春花的大婶,是因为她的孩子刚出生就被重男轻女的婆婆烧死,她才帮助我逃跑的。我知道我一旦逃跑,那些村民如果发现是她帮我逃脱的,她可能面临的灾难。云悠,那不是一个人,不是几个人,那是一撮恶势力,他们合伙对付善良,那么,我们如果不团结起来对付他们,就不能打垮他们,他们一旦猖獗起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成为受害者!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只考虑明哲保身,那么,我们的社会如何进步!”依然态度坚决地说。
东方云悠还想劝说,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的想法非常自私,非常软弱,非常可笑。
沉默良久,东方云悠深吸一口气说道:“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到了那天,你能不能……”依然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东方云悠知道,如果作为一名证人,出一次庭作一次证,为了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他东方云悠肯定能义无反顾,可是,现在是陪女朋友出庭,而在此之前,社会上已经有了很多各种流言蜚语,中伤依然,母亲和姐姐都担心他惹火烧身。可是,如果在这时候把头一缩,他还算男人吗?
东方云悠心中五味杂陈,他艰难地说:“我会的。”
挂断电话,望着远处的江面。闪烁的霓虹灯倒映在江中,使得江水五光十色,摇曳动荡起来。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平静,但他决定要和依然一起面对。
第二天,依然来到东方云悠租住的房子里。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热烈拥抱,现实让他们十分平静。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相信正义。”依然轻轻地说。
东方云悠点了点头,他紧紧地握住了依然的手。
在看到法院那宏伟的大门,那庄严的国徽时,依然却再次犹豫了。
因为这个特大人口拐卖案影响面巨大,牵扯人员太多,因此社会关注面极广。依然看到许多新闻记者聚集在法院门口,旁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她还是担心这件事给东方云悠特别是他的父母造成不良影响。
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观念还相当保守,受害者有罪论是人们的普遍思维方式。人们会说,这个世界那么多人,骗子为什么不找别人就找上你?人们还会说,你被囚禁在买方家中大半年,你怎么可能做到还是清白之身。是的,哪怕你是受害者,哪怕你是被强迫,只要你被坏人怎么了,你照样是“肮脏”的!如果东方云悠在法庭上被人认出是受害者的男朋友,那么他可能比受害者还受关注!如果他或他的家庭因此成为他们的社交圈子的笑柄,尤其是一直对自己不错的东方叔叔如果受到牵连,那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获得良心的安宁!“东方,”依然的称呼让东方云悠感到意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自己了。不过东方云悠还是静静地听他说下去,“我想,你还是不要进去了。你看看那个架势,我怕……”
说实话,看见法院门口的热闹场面,东方云悠自己也丧失了勇气。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父母亲一辈子都是为人低调的,也是谨小慎微的,说得那样一点,就是胆怯的,他们缺乏面对社会舆论特别是负面舆论的勇气。
不过,东方明珠还是把车借给了儿子,这已经是拿出了巨大的勇气。
东方云悠自己缺乏勇气,在内心深处他也希望依然不要去。他相信依然的清白,但他实在不愿卷进案子,卷进那些是是非非中去。
他虽然相信依然,但他仍然不愿意她抛头露面,尤其以这样一种方式。他只希望和她在社会的某个角落,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在茫茫人海中安安静静地生活。从小父母的教育,家庭的影响,使他不具备足够的勇气。
“那么,依然,你也不要去了!揭开伤疤,就是对你的第二次伤害!我们回去吧,”东方云悠说。
依然在东方云悠的车里透过车窗玻璃打量着那些记者和围观者,她不担心是假的,但她想起那个姓贾的检察官的话,她又觉得自己没有放弃的权利。
贾检察官在电话里说:“在前几天的审理中,已经由于受害人拒绝出庭作证,犯罪嫌疑人对相关的罪行并不认罪服法,辩护律师巧舌如簧,提出了许多疑点,本着新规定的疑罪从无原则,可能其中已经有好几个案子不能定罪。缪校长,教育和法治,其实从根本上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净化社会环境,让社会进步。两者应该携起手来,才能产生更好的效果。就像公检法这边,可以派人去学校担任法治校长,协助管理,保障安全,这就是合作。我们这面,也需要你们协助!”
缪依然内心激烈地斗争中,好像有两支军队在她头脑里打仗。
那暗无天日的一幕幕在她头脑里闪现,那冰冷的铁锁铁链,那一个个瘸腿跛脚的女人,那惨死在火炭中的女婴……
这一切,忽然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不!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不去!东方,贾检察官说,我这个案子是第三次庭审,如果……如果我这个案子再不能坐实被翻供的话,这个案子就审不下去了。你知道吗,前两次庭审,都因为受害人不出庭,他们就巧舌如簧翻了供。那样的话,弄不好他们之中罪大恶极的首要分子也判不了重刑,这将大大降低这个案子的震慑力量!贾检察官说,他们那边努力了那么久,到时候可能功亏一篑。我不能……不能让他们功亏一篑!”
缪依然咬牙切齿,她的样子令东方云悠有些害怕。
“既然如此,那么,我支持你!我在这儿等着你,行吗?”东方云悠温柔地说。
“好!东方,你等着我!我一定要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缪依然说。
“叫我云悠,依然!你今天怎么总叫我东方?”东方云悠听依然今天总是一口一个东方,他莫名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内心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依然这才发现自己今天对东方云悠的疏离,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好的,云悠!”她开门下了车。
“我在那个街角等你!”东方云悠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转过十字路口,有一条小巷子通往里面的一个居民小区。那里可以停车,街边也有些茶室小吃摊之类,休闲等人都是好去处。
“好的,云悠,再见!”依然说着,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法院大门走去。
她的出现并没有引来记者的注意,因为这时候并没有人认识她。
这已经是第三次庭审了,前两次,受害人都没有出庭,尽管检方证据已形成链条,但那些狡猾的人贩子都聘请名律师,庭审过程中出现了好几次意外。依然的出现,让检方感到一丝欣慰,也让嫌疑人和他们的辩护人感到了恐慌。
这次庭审是专门审理十八年前,也就是1981年,李续英,宋小江,金奎拐卖十五岁未成年少女易依然的案子。
这个案子是整个案件中最复杂的部分。因为,该案的受害人易依然就是个假名。公安局虽然查到当年这些人贩子曾经拐骗一个叫易依然的小女孩卖到黎家村,后来,受害人通过自救跑了。黎家村的村民都可以证明有这件事。可是户籍系统并没有查到易依然其人。因为本来就没有一个叫易依然的人存在。既然这个案子连受害人都子虚乌有,那么,怎么给犯罪分子定罪?
原来,当年丰云夫妇把易依然过继给易树云夫妇作养女,他们还没有那个法律意识要去派出所办理户籍,只是根据民间习惯写了张协议,称为“抱约”。也就是说,易树云家的户口本上,并没有易依然这个女儿。只有丰云家的户口本上,才有一个叫丰依然的女孩。
那些年还没有建立身份证制度,每个人的身份证据仅有户籍一种。可是,那么,怎样证明那个没有任何户籍信息的易依然曾经被拐卖过呢。
好在,这一切,公安机关和检察院费尽周折,经过长时间的调查取证,办案行程几千里,终于把它理顺了。证人证言牵涉到缪春香、丰云,易树云、邓秀云、易小军,李春花,黎三姑,黎大壮、黎正刚、靳朝阳,靳临川,缪冬香,等等几十个人,案卷达到几十万字,图片也有几十张。
这些证人不仅证明了缪依然就是易依然,还证明了易依然就是丰云和缪春香的女儿丰依然。当然,也证明了受害人易依然就是现在龙凤湖国际学校的校长缪依然。
这就是这个案子需要缪依然出庭的原因。
缪依然在法庭上看到了那三个当年拐卖自己的犯罪嫌疑人:刘大婶,周小江,金叔叔。
自从当年上了他们的贼车,缪依然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们。她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被谁拐卖的,到底三个人都是人贩子呢,还是其中一个两个,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推测刘大婶是不是也被拐卖了,白白在心里同情了她多少次。今天,她终于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当年对她犯罪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那三个坏蛋都被押到了被告席上。
当法官宣布让受害人出庭作证的时候,缪依然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那三个犯罪嫌疑人都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惭愧地低下了头。
依然也看见了他们。
站在左侧第一位的很显然就是那个所谓的金叔叔。此人名叫金奎。这个人看起来已经年龄很大了,头顶完全秃了,一根毛也不剩了。但仍然身强体壮,红光满面。即使站在被告席上,也没一点怯场。当年,缪依然只是在上车那一刻,看见他坐在驾驶室里。印象中是个中年男人,说话语速极快,态度极不耐烦。
中间的,就是那个周小江。这个人当年也不过二十来岁,他在犯罪过程中常常假扮学生,以学生身份取得被害人好感,以便趁机下手。如今,这个人也已是油腻腻的中年人了。因为此人文化程度较高,在犯罪团伙中担负主要的组织领导责任。
最右边那个,就是当年自称刘大婶,真名李续英的那个人。当年,在三个人中,这个人显得慈眉善目,一直以一个长辈的姿态出现,全程关心体贴依然,让她放松警惕,并和周小江演了一出漂亮的双簧,让她毫无戒备地钻进他们的圈套。
在庭审过程中,缪依然这才知道,当年,她在龙凤镇汽车站买票时,因为说不清究竟要去哪里,就让经验丰富的李续英和周小江瞄上了。他们立刻判断,这个小女孩不是正常出行,怀疑她是背着父母跑出来的。“我想,即使她不是背着父母跑出来的,但她连去哪里都犹豫不决,一看就是没出过门的,人样子看起来又小,怯生生的,应该很容易忽悠。在车上,我们慢慢靠近她,她果然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还把啥话都对我们和盘托出。”
“在龙江汽车站下车后,我们其实也很紧张,害怕稍不注意就露出马脚,那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就一直注意我们,还提醒那个小姑娘不要信陌生人的话啥的,我们俩假装上厕所,其实是去背地里商量要不要继续实施计划。因为要把她骗上金奎的小货车,才能送出去。没成想她挺轻信的,又贪图便宜……就是蹭车去亲戚家。我和金奎在她的水杯里下了安眠药,我们下的量多了些,她一直睡着,人事不省。我们在路上走了两三天,她一直没有醒来。我们其实挺担心她是不是服药过量,会不会死掉。那时候,周小江都怀疑她已经死了,说要把她扔进河里赶紧跑路,我们不想出人命的,知道出了人命就跑不掉。Jx那边的线人其实早已找好下家,我们想反正人还没断气,听说买家本人,就是那个男人年龄很大,条件很差,只要是个女人就要,而且最好是体力差点的,因为他们认为体力差点的跑不掉,那家人之前已经跑了一个……我们按他们给的路线把人送到了,我们欺骗那家人说,我和金奎是那个小姑娘的父母,周小江是她的亲哥哥,我们是因为生活困难才卖掉亲骨肉的。下车后,我们试了小姑娘的鼻息,发现她还活着,这是谢天谢地,没白跑一趟。我们收了钱就跑了。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
贾检察官问:“你们收了多少钱?”
李续英说:“一万二千块。”
贾检察官再问:“你们是怎样分赃的——我是说,你们是怎样分那一万二千块钱的?”
李续英说:“我四千,老金——就是金奎,她一个人分五千,因为他开车烧油啥的,周小江三千……”
缪依然的出庭让犯罪嫌疑人没有了翻盘的机会,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对方的辩护律师也没了话说。犯罪嫌疑人也认罪服法,并当庭向缪依然鞠躬道歉。
缪依然是多么希望这些人都被判刑,都被严惩。可是,这个案子还需要继续审理,因为还有许多其他相关的案情。
最后的判决需要等待。这一点让她有些黯然神伤。
她刚走出法院大门,一群记者围了过来。
这些记者听说这个案件的受害人现在居然成了一名校长,这简直是爆炸性新闻,大家都希望采访到第一手材料。
缪依然看见这么多镁光灯聚焦在她脸上,她感到十分疲惫。只说了声“对不起,我没什么需要说的”,一边拿阳伞遮住自己的脸,一边迅速地往外走。
她记得东方云悠说在十字路口拐角处等她,就迅速地走了过去。
可是,等她到了那儿,却没有看到东方云悠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