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好!”
“校长好!”
“校长姑姑好!”
依然从她的校长办公室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碰到一群四五个学生,从她面前鱼贯而行。孩子们都很有礼貌,个个走到她面前,都敬了个礼,问了声好。
到了最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照样敬了礼问了好,只是她的称呼与别人不同,她叫的是校长姑姑。
依然因为上楼检查放学情况,并没有注意。当初,凤村小学的许世芬老师留学生辅导,造成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暴风雨和冰雹,导致两名学生受伤一名学生死亡的严重后果。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年,依然担心老师们忘了哪个惨痛的教训,因为担心后进生跟不上,留他们起来辅导,所以,每天放学,她都要逐间教室和办公室检查,如果有留堂的学生,就提醒老师们适可而止,按时放学生回家。“实在需要辅导,那也必须让家长来接,家长实在来不了,老师就要把学生送回。”这是依然的硬性规定,任何人也不例外。
那群学生擦肩而过,没走几步,就听那群已经走过去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啊!校长真是你姑姑啊?”
“我说过骗你是小狗的,你非不信!”
“李杰,你输了!你明天给带十块糖来!”
“就是就是。”
一个男孩说:“李杰,我说让你别给人家赌,你就是不信!”
“带就带!我又没说不!”
“还有我们的!”
“对!还有我们的!”
依然听得有趣,就停下脚步,看见那个叫自己校长姑姑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去了,一面咯咯咯地笑。其他孩子也继续叽叽喳喳地笑着闹着,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跑到了楼下操场。
依然就满脸含笑地从护栏上伸出头去,大声说:“孩子们,别跑那样快,慢慢走,注意安全!”
这时,从底楼树影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仰起脸来,满面笑容地叫着依然的名字说,“依然校长好!”
又是一个新奇的称呼。还从来没有人把她的小名和职务连在一起叫过呢。接着,就看见那个叫自己“校长姑姑”的小姑娘,跑过去用双手拉住了那老太太的胳膊,扭股儿糖似的紧紧缠着。同时也仰起脸来,以一种又得意又期待的眼神,望着楼上的依然。楼下还有十几个孩子,表情也大抵如此。
依然觉得那老太太十分眼熟。
邓秀云?
是的,是邓秀云!
依然叫了声“易大婶”,问她怎么到学校来了,是不是找自己有什么事。
邓秀云笑眯眯地说:“没其他事情,就是来接我孙女放学啊!”
“嗨!那是你孙女?”
“是啊!是啊!”邓秀云高兴地答应着。
依然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确定一切正常以后,回办公室。
刚走到她那位于二楼拐角处的校长办公室门口,就看见邓秀云和她孙女正在那儿等着。
“你们还没走呢?”
“没有呢。依然校长,我想和你摆会儿龙门阵,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邓秀云说。
“哎呀!易大婶,你太客气了,请进去坐会儿吧,”依然一面说,一面开门让邓秀云祖孙进去,同时让她们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又拿出两个一次性纸杯,提起保温瓶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邓秀云立刻站起来,双手阻挡依然的招待,非常客气地说:“哎呀,你别忙!我们又不渴!一会儿回家去喝。”
依然说:“一杯水你跟我客气啥?”看着仍然死死扭住邓秀云胳膊的小姑娘,“这是小军哥哥的女儿?想不到,小军哥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真好!”依然高兴得很。
邓秀云也很高兴:“这是大的那个,九岁了,还有个小的,四岁,是儿子!”
依然微笑地:“易大婶,你怎么那样客气起来?你就叫我依然就是,还称什么校长呢?我这算什么校长啊!”又对孩子说,“我本来就是你姑姑,你叫姑姑就好,还加个校长。机灵鬼,读的几年级?”
小姑娘嗤嗤地笑:“四年级!校长姑姑,你本来就是校长,你又是我姑姑,我爸爸说的,让我叫你姑姑。可是,校长那么多,姑姑也那么多,但又是校长又是姑姑的,就只有你一个,所以我要叫你校长姑姑嘛!”
依然注意到孩子确实长得极像易小军,但比易小军机灵多了,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黑眼珠转来转去,显得极其灵活。
依然忍不住打量起邓秀云来。她已经有十来年没见过邓秀云了。她离开龙村六社以后,很少回去,仅有的几次,除了那一次从易家门口经过,远远地看见一眼,是真的没碰见过。邓秀云变化也是够大的,往日的如云的青丝已经花白,脸上横七竖八都是皱纹,眼神混浊,脊背微驼,真是徐娘已老,风韵不存。算起来,这人都快七十了,哪能不老?
依然感慨万千,当年风情万种的邓秀云,也已经这样老了。现在,她的打扮也完全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村老太太了。上穿一件花布夹袄,内套灰色毛衣,下配一条黑色暖裤,脚上是一双黑色棉鞋。花白头发还算丰盈,在脑后盘一个发髻,用一支银簪别住。看起来倒是干净得体。
邓秀云坐在那儿,随意找些话题和依然闲聊,不过谈些家长里短,依然听她也没啥正事,又不好下逐客令,就拿出孩子们的作文批改。
依然教的是五年级一班语文。五年级一班是从原龙村小学迁过来的原班人马,是个公办班。依然曾给家长们承诺,不管她当不当校长,她都会把孩子们带到毕业。
开学初,校委会曾提议依然上民办班的课,也就是上六年级三班。六年级三班既是民办班,也是毕业班,而且是第一个民办出口班,很关键。 “这关系到我们民办班的招生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关系到龙凤湖学校的生死存亡,马虎不得!”林柯说。但依然还是拒绝了。依然的理由很简单,五年级一班是她从龙村小学起,从一年级开始带起来的,师生之间有很深厚的感情,学生们早已习惯了她的教学模式,她也了解学生,便于管理,有利于学生成长。林柯指责依然没有大局观,不注重学校的整体发展,鼠目寸光,意气用事。两人争吵了很久。
其实,依然就是看不惯林柯的唯利是图,一切从经济利益出发,着眼点只放在民办班上,热衷于搞贵族教育。这种做法让她很忧虑,她担心这样会把教育引上邪路。她曾经找过靳临川,找过陶李,还找过镇政府领导,也和刘玉沟通过,她反复诉说自己的忧虑,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是,那些人众口一词,像开过会一样,没有一个人支持她,顶多说两句同情的话,可是对于事情的解决无关痛痒。
没有办法,依然下定决心,她自己绝不上民办班的课!
其实,上民办班,从经济利益考虑,对老师来说有利得多。民办班老师不但平时可以按月领津贴,而且投资方还承诺,民办班考得好,可以奖励任课老师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那些年,农村教师还是很穷的,特别是那些从农村考出来又回到农村工作的老师,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兄弟姐妹又多,人际关系复杂,负担很重。谁不想多挣点改善家庭和自己的条件。因此,想教民办班的人其实很多的。
可是,有的人想教,人家投资方还看不上呢。
对缪校长坚决不去上民办班课程这一点,有人表示佩服,有人表示不解。
依然和林柯吵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让丰天然和林沐风去带了那个即将毕业的民办班才算完。
去年秋季开学前,五年级一班的家长们听说缪依然将要担任校长,就担心她会不会把他们的孩子撇下,在路上碰到了就提这个问题,甚至带着礼物跑到家里去找缪冬香,一直纠缠不休。缪依然只得向他们承诺,五年级一班是她从龙村小学带出来的,她一定对孩子们负责到底。
眼看依然把几十本作文都快看完了,邓秀云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她们祖孙不走,依然也走不了。依然想提醒她天快黑了,应该回家了,又怕她多心。毕竟他们之间曾经有那一段过往,她担心邓秀云多想。
忽然一串音乐响起,是依然的手机,有电话来了。依然掏出来一看,是东方云悠。依然就有些小小的激动。邓秀云看见依然拿出手机,这对她而言是个新奇玩意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依然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不好意思当着邓秀云的面和云悠聊天,就对着话筒说,“我现在在接待家长,啊不,还是一个亲戚。既是家长又是亲戚那种。我一会儿打给你好吗?”
东方云悠就在电话那头“嘣儿”的一声,依然脸上微微一红,赶紧挂断了。
邓秀云偏没有眼力见,仍然对依然笑着,没有要走的意思。问她:“依然校长,你这个是叫手机吧?真好!”
大概是东方云悠的电话提醒了邓秀云,她终于准备结束这场扯南山卸北海似的龙门阵了。又闲聊了几句,这才意犹未尽地望一望窗外说:“哎哟,天都快黑了,这龙门阵一摆起,时间就过得好快!依然校长,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依然心里惊叫一声:哎哟我的妈!你扯了这么半天,陪我把作文都批完了,你才终于扯到正题!
但她到底不敢把心中的不满表现出来,仍然微笑着说:“那你说吧,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这样的,依然校长,”邓秀云拉着孙女站起来,“我这孙女想转到贵族班去读书,你看行不行啊?”
依然有些惊讶,“转班?为什么呀?”
邓秀云叹了口气,“我这孙女呢,我们都觉得她其实挺聪明的……”
依然心说,看得出来,应该是随她妈,或者说随奶奶,小姑娘确实透着机灵劲。“是啊!小军哥有福!”
“福就说不上了,”邓秀云表面谦虚着,心说那你当年咋看不上呢,这会儿知道他有福了。仍微笑着,把脸上的皱纹开成一朵大大的金丝菊。“我们怕她在公办班耽误了,所以……”
依然惊得站了起来,“耽误?你咋这样说?”
邓秀云说:“人们都在说,咱们学校重民办轻公办,好老师都安排去民办班了,公办班的老师都不行……”
“人们?都说?是哪些人在说?这个话有根据吗?我这个校长还上着公办班的课呢!”依然大声说。
邓秀云这才感到自己的说法欠妥,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依然校长你别误会!说这个话的人,其实很多,真的,我们龙村六社的人都在说,坐车的时候,车上的人都在议论。你教书教得好,这大家都知道,但是你只能教一个班啊!还有那么多孩子他们咋办?我们然然就没在你那个班!现在谁家都没有多少孩子,谁不怕耽误了?”
依然说:“不是,易大婶,你听我说,事情绝不是你……大家说的那样,我们绝没有轻视公办班的意思,我们公办班的老师都是合格的!我们家可儿也在公办班呢。”
邓秀云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你还是帮一个忙,帮我们转一下吧,啊?”
依然说:“易大婶,是这样的,民办班呢,是私有的,也就是说是私人投资办的,人家老板出钱投资,当然想收回成本,甚至要赚取利润。所以民办班是收了学费的,而且这个学费还不低,好像小学部是每期五千,初中部是每期八千。而且,他们还要组织考试,通过了考试才能上,才是这个价。如果没有通过,学费还要更贵一些。而我们的公办班是义务教育,是不收费的!你确定你们真要上民办吗?如果要上,我就向校委会申请一下,你让小军哥过来签一下合同。”
邓秀云连连道谢,“哦,好的,我回家去给他们说说。谢谢你,依然!真是太感谢了!”
依然微笑着说,“不用这么客气,易大婶。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不要转。”
易然然也撅嘴说:“奶,我不想转!”
祖孙俩刚离去,东方云悠的电话就马上进来了。
“哎,云悠,你是躲在门外等着的吗?怎么人家一走你就来了?好像看见了一样?”依然一边接电话,一边抱怨着。
“可不是!”
是字余音还没消失,东方云悠已经到她面前,依然惊得眼睛嘴巴全成了英文字母“o”,正想问他几时到的,嘴巴就被堵住了,啥话也没有说出来。
依然激动得很,呼呼地喘气,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人终于放开了她,自己也在那儿喘息不止。
依然急忙过去推上了门,说:“你太……这里是学校!”
东方云悠又扑了过去,“现在早已放学了。这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两人从办公室出来,东方云悠说:“缪校长,你不用这样敬业哈!明天是周末了,也不说去看看我,还在这儿加班,把你男朋友晾在一旁,这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们来到楼下,看见那儿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这是你开来的?”依然惊喜地问道。
“是呀!我拿到驾照了,然后就直接把车开到你这里来了。”
“这是谁的车?”依然仔细打量着那辆黑色轿车。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那并不是一辆新车,而是一辆大半新旧的车。
“你猜!”东方云悠卖关子。
依然笑着说:“我猜不着!你借的?”
东方云悠凑在依然耳边:“这是爸爸的车。我没想到他倒愿意把车给我开,他一定是知道我开车是为了来看你,所以……”
“现在呢?你准备开车挟持我去哪里?”
自从那次东方云悠“挟持”依然去湖心岛过后,依然就总是在他们之间用“挟持”这个词。这样的说法他们都觉得特别甜蜜。
东方云悠坏笑着,“别颠倒黑白,是你把我挟持到这里的,你还怪我!没有你,我跑这儿来干啥!”
东方云悠发动车子,“嘟”的一声,往缪家大院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