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依然对母亲和舅妈发了一通脾气,搞得两个长辈莫名其妙,愣在当场。
依然自己倒好,吼完,径自走出门去。
缪冬香和刘继红对望一眼,只好跟在她身后。
缪冬香想,你不会又跑到那个衣冠冢去吧。
去年正月里,为了给依然去疑,当着她的面,缪致远已经把它挖开了。那衣冠冢里果然只有一双千层底布鞋和一件紫色布料的外套,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缪致远把烂布片拨来拨去,给依然看。
“你自己看看吧,这里面还有别的没有?不可能这几件衣物还没烂完,人已经完全烂完了吧?”
都到了这一步,依然不能不信!
后来又见村里人碰见了母亲都叫她冬香,这才相信佟湘和冬香确是一人。
佟湘又说:“其实,在扬州温泉,我看见你胳肢窝旁边的胎记,我就已经确认你是我女儿了!”
依然这才明白,为什么佟湘要坚持把她带回来,还坚持把她留在身边,背负压力送她上学,原来都是基于一份真正的母爱啊!
其实,爱护自己幼崽,这是哺乳动物的本能,这是自然属性。所谓重男轻女、嫌贫爱富、区分利弊、延续香火、光宗耀祖、养儿防老……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人的社会属性,是后天学来的。只是有的人学得太多了,竟忘了本性!
从那时起,依然已经确认,佟湘就是她妈妈,她不顾一切地爱着她,关心着她,是因为她是她的血脉。
不过,依然这一次并没有往外跑,而是去了缪致远家里,看见饭菜已经上桌,舅舅的一双儿女正坐在桌旁不断地咽口水!
没有父母的许可,缪小勇和缪小兰是不敢吃饭的,他们都知道,这是给表姐的庆功宴,当然得让表姐动第一筷子。
依然也不搭话,板着脸坐到了饭桌前,拿起筷子,端起碗就吃。
缪冬香和刘继红一声不吭,也坐了下来。
缪致远打破了沉默,说:“依然啊,这是专门为你做的庆功宴,快吃吧。”
依然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有她最爱吃的红烧肉,她忍不住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那肉又硬又柴,一点味道也没有。不过,她也不管这些,一块又一块,不断夹着吃了。缪小兰见状,以为这个红烧肉是不是很好吃,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感觉油腻得忍不了,悄悄吐在了桌子上。旁边的缪小勇悄声问道:“咋样?不好吃吗?”缪小兰说:“太肥了!”
刘继红看缪依然只顾吃红烧肉,差不多把一大碗红烧肉都吃光了。就舀了一点鸡汤给她,说:“依然,你喝点汤!”
依然就一口干了。
刘继红又说:“你再吃点其他的,看看舅妈手艺如何?”说着,夹了些青菜豆腐,炒肉鱼肉等给她,依然都来者不拒。
缪冬香看见依然这样,心里更加担忧,不断给刘继红使眼色,要她不要再劝了。
依然忽地站起来,往门外跑去。缪冬香和刘继红怕她又作妖,赶紧跟过去。
依然跑到门外,哇啦哇啦地吐起来,那些肉啊菜啊饭啊,全是原样,一起都吐出来,地上有了一堆。刘继红和缪冬香急忙拍着她的背。
这顿庆功宴,白瞎了刘继红一片心意,大家都没心情吃了,默不作声地各自下桌。连缪致远的两个孩子,也空着肚子默默地出去玩去了。
下午,罗老师来缪家看依然。
他来的目的,是还想数落依然几句,怎么能马虎到忘记写名字的呢?顺便也想问问依然,下学期要不要在龙凤农中复读。
原来,这几年农村人的教育意识也上来了。
恢复高考以后,首先是龙凤湖有好几个孩子经过努力,凭成绩考到了镇中学。龙凤镇中学就是龙溪县二中,还是颇有些光荣历史的,只是前些年讲推荐,下头推荐上来的,都是地方上显贵或领导干部的子弟,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才不愿刻苦读书呢。因此刚恢复高考那几年,龙凤镇中学年年赤脚,岁岁白板儿,搞得老师们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水平。后来,招到了一批像丰贵这种穷家子弟,愿意下功夫啃书本,所以丰贵那一届,竟考上两三个大学!其中两个还是穷人家孩子!这件事让农民们看到了,读书确实能够改变命运。于是,许多农家子弟开始发愤读书。考出去一个就有一个孩子走出大山,走出大山就有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刨食吃。教育意识上来了,对教师的要求也就有了,人们对于教师的要求,不仅仅限于能认字会算数了。深感以前那种“认不得字都可教书”的认知是多么可笑!应教育发展特别是农村基础教育发展的需求,全国兴办了许多中等师范学校,招高中生初中生去培训,培养农村基层教师。于是就兴起了一阵读中师的热潮,特别是初中毕业生考中师,大有取代高中教育的趋势。那些年,初中生中最优秀的孩子,都愿意报考中师。读中师多好啊,不仅户口农转非,一跃跳出农门,而且学费啊生活费啊,全有国家负担,毕业还有一份衣食无忧又清闲高雅令人人羡慕的教师工作。那些年,在龙江市这个范围内,中师中专的录取线,远远高于普通高中,教育主管部门考核教师,也是以中师中专的升学率为主要的。于是各个初中学校开始努力让学生去考中师中专。慢慢地,有些学校开始另辟蹊径,应届生不占优势,就招复读生。把落榜的初中生招进来,进行一年的集中营似的训练,专门进行应试培训,自然比那些上完新课只进行一两个月复习培训的应届生强。于是复读生的升学率又远远高于应届生。于是,应届生落榜的人就变多了,许多有潜力的应届生也纷纷落榜。这些人如果有一定的家庭条件,自是不会甘心!没条件的也不甘心啊,于是纷纷选择复读。从那时起,教育内卷就慢慢形成了。
见有利可图,各个学校纷纷开办复读班。一个班几十个人,全是复读生。复读生更容易升学,学校既能获得名声,又能获得经济效益。
在这种大环境下,连龙凤农中也蠢蠢欲动起来,决定下一年办个复读班。
其实,不管是中师中专还是普通高中,招生名额只有那么多,复读班学生势必占据应届生资源,这样就把许多不必成为复读生的学生逼成了复读生。
这该死的教育内卷,直到几十年以后,才被人看到了它的不合理。
大家可不管公平不公平,合理不合理,搞赢了打败了对手就是大哥!
罗老师说:“缪依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忘了在试卷上写名字?”
依然的眼睛瞪得溜圆,望着罗老师,不明白他说的哪国鸟语!
罗老师说:“这次考试,评卷的老师出来说,登分的时候,发现各科都有一份试卷没有写名字。真是奇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依然是:“那一定是逃考的,与我无关。”
罗老师说:“逃考应该是白卷啊!但那份试卷是答了题的,而且说是并不算很差!”
依然说:“英语科有吗?”
罗老师说:“没有!但是英语科,没有出现那样一份试卷。评卷的老师说,各科的那份试卷也看起来像一个人写的。我联想到你只有英语一科的成绩,其他科目全是0,就想到会不会是你的试卷?你是不是忘了?”
依然说:“我怎么会忘呢?每科开考前,监考老师都要反复提示,要写好姓名学校班级考号这些,反复提醒好多次,结束收卷前,监考老师还让大家检查,是不是把这些填好了,我咋能忘了!谁会忘了!”
其实,她心里已经明白是咋回事了。
罗老师说:“是啊!我也分析,这个人怕是故意的。但这个人不能是你啊!”
缪冬香和刘继红立刻说:“罗老师,既然都知道那份试卷是缪依然的,可不可以把分数给她算上?”
罗老师说:“这个可能不行!”
刘继红又说:“那就把试卷给我们依然,让她重新考一次?”
这个馊主意连缪冬香也觉得荒唐,扯一扯刘继红的衣服说:“你开啥子玩笑!”
刘继红脸膛通红,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很不好意思。
总之,这样看来,依然是没指望了。
突然,缪依然说:“罗老师,你下学期还教初三不?是不是今年那些老师还教初三?如果是,我就来复读!”
罗老师说:“应该大部分都是。你想啊,我们学校就是那十来个老师,差不多一个科目只有一个人,还能换成谁!”
依然说:“既然如此,我就在龙凤农中复读,我要让各位老师看看,我缪依然是不是学渣!”
缪冬香吃惊地看着依然,问道:“你不是说要回龙江一中吗?”
依然气鼓鼓地说:“不去!我就在这里复读!”
罗老师赶紧说:“欢迎欢迎!我下一年肯定是教复读班的!”
就算龙凤农中能把复读班办起来,能招到缪依然这样一个学生,那真是天掉馅饼,还不得把老师们乐坏啊!
依然说:“好,下期一开学,我第一个到。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
罗老师说:“不错!好样的!”
送走了啰里吧嗦,喋喋不休的罗老师,缪冬香开始审问依然:“你现在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当着罗老师的面,缪冬香不好发作,等罗老师一走,缪冬香就问依然:“你咋回事?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依然这才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给母亲说了。
缪冬香一听,气得也哭起来。
缪致远更是暴跳如雷,立刻就要去找大姐和姨侄女,好好教育他们一顿。
“这也太……那个了!”刘继红说。
缪致远的儿子缪小勇只有十岁了,大约也懂了些事,也说:“五表姐好坏!她是坏人!坏蛋!我既。后不和她玩了!”
缪小兰也说:“我也不和她玩了,我和依然姐姐玩!”
缪冬香越想越气不过,就拉着依然去找缪春香母女。
还没走到丰家呢,冤家路窄,在湖边就碰到了缪春香、五儿和丰贵在那儿洗衣服聊天。
缪春香说:“哎哟!幺妹,你们去哪里?”
缪冬香说:“来找你!”
缪春香说:“那,家里去坐!”
她现在还是有心巴结缪冬香,毕竟缪冬香有靳临川靳朝阳这些关系,她想不用白不用,自己家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将来孩子们靠谁!
缪冬香说:“家里就不去了,你让丰贵回避一下,我有话问你!”
丰贵就往回走,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看哪一位。
五儿见丰贵走了,也想溜。她心里有些发虚,看依然和小姨妈脸上都不好,觉得是来者不善,自己的肚子疼自己明白,心想不如一走了之,免得挨骂。
缪冬香看五儿要溜,喝道:“丰五儿你给我站住!”
五儿只好站住了。
缪冬香生气地指着五儿说:“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依然呢?”
缪春香刚想解释,五儿却抢着说道:“我可没有欺负她,是她自己答应帮我的。”
依然说:“你为什么不在试卷上写上名字?你害我考那么多0分,成为笑柄!”
五儿说:“我忘了。对不起!”
“胡说!”依然反驳道,“你怎么可能忘了?监考老师不是一遍一遍地提醒吗?开始的时候提醒一遍,临近交卷的时候又提醒好几遍!你耳朵聋了!”
五儿脸色一变,强词夺理道:“忘了就是忘了!忘了还需要理由?你如果需要理由,那就是记性不好!这也有罪?”
依然说:“你肯定是故意的!不可能每科都忘了!”
五儿说:“现在就是这样,每科都忘了!”
缪冬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五儿说:“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心机?还能想出和依然互换试卷这些馊主意!你不知道考试作弊是违法的吗?我要去揭发你们!”
缪春香冷笑一声,说:“你敢!首先,说到这考试作弊互换试卷的事情,你们有什么证据?不可能单凭你们说是就是吧?那试卷上写的可是我们五儿的名字,成绩当然是我们五儿的!其次,就说考试作弊,那也是两个人都有错,你们也少不了被处分!我听说考试作弊破坏科举制度可是杀头之罪!你要去告,我们就奉陪!顶多大家一齐死!”
不知道她怎么就说到了科举、杀头这样严重,大概她是戏文听多了,以为还是封建朝代呢。
缪春香见冬香母女没话了,以为自己压住了她们,就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大概是想着你那继子继女有权有势,你不怕,我告诉你,你真要闹起来,大家就撕破脸皮,我就把依然是你未婚生育,偷汉子养出来的事情抖出去,我看你有啥脸面在龙凤湖混!”
“啪!”“啪啪啪!”
缪春香脸上突然挨了好几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脸颊红肿起来。
原来是丰云!
依然已经很久没看到丰云了。不知怎么回事,依然回归母亲身边以后,丰云就很少出现,好像故意躲着她们母女。这会儿见了,竟有几分生疏,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丰云也不搭话,也不看她,甚至也不看缪冬香,也不和她打招呼!
“哼!”五儿暴怒地看着父亲:“你怎么打我妈!你怎么帮着外人!谁和你是一家子?谁是你老婆女儿!你吃里扒外!”
丰云看五儿那张因疯狂变形的脸,“啪”地一声又赏了她一巴掌。
丰云骂道:“我不帮谁!我帮‘理’!帮‘理’,你懂吗?”
这时,丰贵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原来,父亲就是丰贵找来的。
他当时看见依然和小姨妈气势汹汹而来,一看就来者不善,怕她们吵起来,自己又无法阻止,赶紧跑回去把父亲找来。
丰贵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小姨妈,依然妹妹,这事确实是我妈和五妹做得不对!但是,我们毕竟是亲戚,闹出去大家都没面子,再说,把五儿的名额搞掉了,依然妹妹也不能顶上去,要不就算了吧,行不行?我提一个解决办法,你们看行不行?依然妹妹呢,就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次。我相信以依然妹妹的聪明,明年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但是也不能白白让依然妹妹和小姨妈吃亏,这一年的复读学费,由我们出行不行?”
其实,缪冬香和依然也不是要他们出钱,她们只想要她们一个道歉!一个道歉就够了。想不到那对母女偏偏连一个道歉也不给!她们哪会认错,认错比登天还难,比剜她们的心窝子还痛!不但不认错,还强词夺理,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