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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无法清偿的孽债 > 第56章 生恩养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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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正月十五那天,佟湘,也就是缪家小女儿缪冬香,缪春香的亲妹妹,在离开龙凤湖近十六年以后,终于踏上了返回龙凤湖的旅程。

她是进行了整整大半年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才下定决心回去的。

和依然的重逢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也让她重新审视当年的是是非非,她觉得,是时候正视一切了。

同行的还有丰嫣然和丰依然这两个龙凤湖的苦命女儿,以及嫣然的两岁儿子刘飞,丈夫刘均,还有丰贵丰富两兄弟。

不过,嫣然姐弟几个暂时还不知道佟湘的真实身份。当年缪冬香离开龙凤湖的时候,嫣然才不过四五岁,丰贵和丰富就更小了,他们几乎还没有什么记忆,加上那时缪冬香并不经常去姐姐家,孩子们也极少去舅舅家,彼此之间并不熟悉。而且,因为父母的说辞,在他们的心目中,冬香阿姨已经死了,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雍容美丽,举止娴雅的贵夫人,是他们的亲阿姨。

佟湘走这一趟,最主要的是想把依然和易家的事情做一个了断,也必须做一个了断了。依然不能够这样躲躲藏藏,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孩子还小,她的人生还长。不过,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依然她的真实身世,可是,要是依然问起她的父亲是谁,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这件事情,冬香自己深知,真是不好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带走依然,那是必须的!姐姐把孩子给她养成这样,让依然小小年纪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几次三番险象环生,弄得差点丢了性命,差点无法在世间立足。她又怎么能够在了解事情真相以后,漠不关心,放任不管呢?所以,带走依然,她是必须做的!

到了龙凤镇,他们果然看到了丰贵所说的毛坯马路。

但其实那毛坯马路比以前的石板路更难走。

新挖出的松软的泥土,经雨水一泡,就成泥浆。路基上糊着厚厚一层泥浆,车开上去,车轮滴溜溜打转,但就是不能往前走,反而向后退。赶集日子,如果遇上下雨天或雨后初晴,那路况就一个字可以形容:难!要不就换一个字:烂!穿着雨靴,一脚踩去,呲溜一声,齐小腿处都是稀泥,衣裤上顿时“装饰”上疏密有致的精致花纹——大大小小的泥点子。到处是坑坑洼洼,大坑小凼的积水。

总之,小轿车和载人客车是不去也去不了的,因此就勿论公交了。

等雨季过去,天放晴了,晒过好几个大太阳,那积水慢慢干了,稀泥也晒干变硬了,骑自行车勉强可以通过,因此,龙凤湖的有钱人家这些年都买了自行车了,也算是成了有车族。在路上走着,听得背后“滴”一声响,步行的人就知道,是龙凤湖的“显贵”们来了。

偶尔也有手扶式拖拉机或小型货车,进山去拉竹料或草纸,以及其他农产品。不过那要碰运气,并不是天天都有。这些车一般是空车进去,满载而出。司机们想,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空车在路上跑,照样烧油,这也是种浪费。司机们不愿浪费,顺路也就载上步行的人们。后来,有的司机也就收点油钱。再后来,甚至有些小货车专门做这种载客生意了,一车斗一车斗地往山里山外运输乘客,这倒成了龙凤湖人们新的出行方式。大家需要出山赶集或走亲戚,就在路边等小货车。安全保障就先不考虑了,反正比步行快捷方便。

“叭叭”,听得喇叭响,一团漫天飞舞的尘土慢慢靠近,那尘土中包裹着一辆小货车,车斗里叽叽喳喳满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地方了一个个“突突”地跳下来,一边干咳着——被那种尘土包围,不干咳呛痰才奇怪——一边伸手捏住鼻尖,“呼啦”一声,擤出一团裹着灰尘的鼻涕。不过人们脸上挂满的,全是幸福兴奋的笑容。

还有就是人们交公粮的方式,也有了大大的进步。再也不用肩挑背扛地送到镇上,都是粮站派小货车进去拉,人们只需要送到公路边就行了。

佟湘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到了龙凤镇,就站在路口等着。这货车又不是客车,不按班次,来了就坐,不来就等着。后来,又来了好些人,听说他们在那儿等车,那些人也就不走了,也停下来等。渐渐地聚集了一大堆人,大概有几十个。

过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小货车。大家呼啦一声跑到路中间,高举着双手使劲招摇,又跳又蹦地呼叫着:停一停!停一停!

小货车“嘎”地一声急刹,停在了他们面前。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了声“上车吧”。

丰贵一看,这个司机居然是他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两人一见面,立刻亲热地聊起天来。

而其他人呢,“呼啦”一声,都往车屁股后面跑。司机已经哗啦一声放下了车斗后面的挡板,从那里爬上车斗比较方便。

依然扶着她佟妈妈,正要往车后走。司机郑小龙看佟湘气质雍容,举止斯文,一看就是个贵妇人,觉得让她爬货斗实在不妥,就说:“阿姨,你就不用去了,你坐副驾吧。”

丰贵也赶紧对依然说:“四妹,你和佟阿姨坐副驾。”

说完,他自己也往车屁股后面跑去。

丰富先爬上车去,破天荒第一次,他伸手接应了一下嫣然,把她拉了上去,女孩子,爬高上梯也确实不容易,刘均倒是男的,可是他那走平路还东倒西歪的瘸腿,也着实难为他了,于是丰富也把他拉上车去。丰贵倒是灵活,双手在车板上一撑,两腿一缩,轻轻松松就上去了。其他人也各用自己的方式爬上了车斗。那车斗站满了人,像一只蹩脚工艺师胡乱插满各色枝柯的花瓶,摇摇欲坠。

缪春香正在和五儿吵得不可开交呢。

大些的孩子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家里只剩下了五儿,她就是年纪最长的孩子了。

缪春香忙不过来的时候,只好叫五儿帮忙。当年依然干的那些活儿,喂猪喂牛,扫地挑水,洗衣做饭,照顾弟妹,现如今都落到了五儿头上。

在五儿心目中,她就不是干这些事情的材料!

从小,母亲不是教育着她,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大山去,到城里去工作,吃国家口粮吗?母亲不是说,她八字好,这辈子不用干活,有人养着她吗?

四五岁时,有一个过路的瞎子经过,自称能称骨算命。母亲缪春香让他把孩子们的骨头都称过了。依然的骨头只有五两七,而五儿的骨头有六两六。算命瞎子说:“五两七,穷一时;六两六,顺顺溜。大姐,你这对女儿,小的这个命格更好,一生自带贵人,事业兴旺,婚姻幸福,大富大贵,好好养,将来父母兄弟也跟着沾光!”

五儿自己也认为自己人长得好看,靓丽妩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以凭长相吃饭为什么要凭成绩,可以凭好命享福为什么要凭劳动。因此母亲让她干活,她一听就特别烦,况且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干过,根本不习惯。这些活儿不都是丰四儿的事情吗?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况且,五儿固执地认为,当初母亲就该让她去易树云家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母亲那么偏心,把这么好的机会给丰四儿,却让她在家挨饿受冻?这件事情她特别想不通,特别怨恨。丰四儿跑了以后,邓秀云和易小军天天来闹,一听他们来闹,五儿就幸灾乐祸,看母亲的下场!

现在,只要母亲一叫她干活,她就和母亲吵。

缪春香有时气不过,想如同当年对依然一样,采取武力镇压,可是,五儿可不简单,好像是随了缪春香,动辄就以死相威胁,不是说要跳河就是说要上吊。缪春香也真是没办法,毕竟她还想着蹭五儿的福气呢。

两人吵得天昏地暗,五儿又哭又闹,撒泼打滚,缪春香正当手足无措之时,门口忽然进来了几个人,一个抱着个胖嘟嘟小男娃的少妇大声叫着“妈,妈”。

缪春香一看,居然是她出嫁几年没回过娘家的大女儿丰嫣然!想不到她孩子都这么大了!另外三个人,其中两个男青年当然是她的宝贝儿子丰贵丰富,而另一个瘸腿男子却不认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缪春香还没反应过来,五儿也不讲要死要活的混话了,拉起衣角抹了抹眼泪,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小刘飞,又逗又弄起来。对弟弟妹妹,五儿不太喜欢,但是对这个小外甥,五儿真是一见就喜欢上了。

嫣然介绍道:“妈,这是你女婿刘均。”

缪春香疑惑重重,她印象中,刘均不是这样的,他应该四肢健全,走路轻快,活跃开朗,口齿伶俐,怎么会是这个站那儿一言不发的残废呢?当年来接走女儿的,可不是这个人!

那个人和这个人长得是很相像,但直觉告诉缪春香,这绝不是一个人!那条腿就不对!难道这几年女婿出了事故,受了伤,弄成了残废?

刘均也收敛了平时的油腔滑调,恭敬地低头叫了一声“妈”,缪春香只好叫他们进屋去坐。

原来,小货车开到龙凤湖以后,佟湘带着依然去了缪致远家。他们怕回去丰家距离易家近,怕易家人来闹,到时又尴尬又麻烦,索性就去了缪家,让嫣然他们去通知缪春香,让她带着易家人来缪家解决事情。

缪春香听说依然回来了,而且知道她认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养母,也是吃惊不小。心想这丫头时来运转了?她脑子转得飞快,觉得这样也好,自己毕竟养过她十几年,就算新认了养母,也不能就把自己这个养母抛到九霄云外吧?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多了一门好亲戚?到时候,说不定对丰贵们也有帮助。

可是听说那个老干部年老力衰,生命垂危,又不免有些失望。

缪春香就去易家找邓秀云。

邓秀云看见缪春香来了,正想讥讽她几句,却见缪春香满脸堆笑,大声说:“秀云,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女儿易依然回来了!”

什么?易依然回来?这是真的?

邓秀云一听,立刻乐了,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

她伸长脖子,使劲往缪春香身后看。可是缪春香身后是她家院门,再远处是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和更远处的山坡,以及山坡上枯黄干涩的草木,没有看见什么易依然!

“你是来故意消遣老娘吗?”邓秀云气不打一处来。

缪春香说:“我吃饱了撑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爱信不信!”

邓秀云说:“不是我不信你,你说回来了,人呢?”

缪春香说:“人没回龙村六社,现在在凤村我弟弟家里,他们带话过来,让我通知你去。“

“哎哟哟!世上哪有这个理?让当娘的跑老远的路,去拜见女儿?”邓秀云气呼呼地,“这架子可不小,这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见邓秀云一直冷嘲热讽,缪春香脾气也上来了:“邓秀云,我告诉你,话,我已经带到了,你自己如果不去,到时候休得再来我家闹!”

听缪春香把话说到这份上,邓秀云也觉得缪春香的话大概是真的,她没理由大正月里无根无据来找自己说这些无理取闹,难不成当真闲得慌?想吵架?

那么,这事儿就是真的!

其实,对于依然,邓秀云并不是多么舍不得,她一是心疼她当初花的那一千块钱,二是易小军一直闹着要找他媳妇儿,怎么也哄不住,三是她养了依然几年,不能白养!

于是她说:“我也没说不相信你!那么,我要怎样做,才能要回我女儿?”

“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你诚心做到了,你女儿就跟你回来了,”缪春香冷冷地说。

“嗯——好吧!”

邓秀云换了一身时尚的服饰,和缪春香去凤村二社缪致远家。

邓秀云也算是在大户人家做过妾的人,懂得礼节。她还特意带了一包糖果,算是走亲戚。

要是她早知道是后来的结果,你就是吊打她一七,吝啬如邓秀云,也不会送缪致远家一包糖果的!

二人来到缪致远家。

缪春香看见从内屋走出来的亲妹妹缪冬香,简直惊呆了。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鬼魂,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可是眼前的缪冬香有血有肉,不,是地上有影子!据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坐吧,两位姐姐!”

缪冬香,也就是佟湘,指指墙边的椅子,对缪春香和邓秀云微笑着说。

邓秀云懒得哆嗦,直奔主题,迫不及待地问道:“孩子呢?”

佟湘微微一笑,说:“这位应该就是依然说的她易家养母邓姐吧?先不忙问孩子,我们现在先商量一下孩子的前途问题!”

“前——途——”邓秀云重复了一下。

佟湘说:“是啊!依然才十五岁,她现在在龙江市一中上学,成绩还不错,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邓秀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么?读不读书女人一生都是生儿育女……”

佟湘严肃地说:“邓大姐!我叫你一声邓大姐你不会反对吧?邓大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吗?那可就太落后了,太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新社会,新中国都成立几十年了,现在都讲男女平等,讲女子能顶半边天呢!”

邓秀云冷笑一声说:“就算你说得对!讲这些大道理,我一个农村妇女讲不过你!但我对孩子有养育之恩,虽然没有生育之恩,这养育之恩也不能抹杀吧?我有权决定易依然的事情!”

缪春香笑道:“秀云,你养了依然两年,而我养了十几年呢!是谁的养育之恩大?”

邓秀云冷笑道:“你吗?你虽然生也生了养也养了,这不错,恩也确实大!但是,你当初收了我一千块钱,是你把孩子卖给我的!”

佟湘心里酸了一酸,但仍保持着笑容,慢条斯理地说:“哦!你不说这个,我差点忘了,你们买卖孩子,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我现在如果去镇上派出所一报案,你猜是什么结果?”

邓秀云毫不示弱:“威胁我啊?没有人卖,我也无从买吧?”

缪致远从门外进来,说:“大姐,佟妹子,还有邓姐,你们能不能听我一句?报案啊告状啊打官司啊这些,就没有必要了吧,伤和气!伤和气不好!很不好!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依然这孩子!大家都是依然这孩子的恩人,我听依然说了,你们对她的恩情,她从没忘记过!邓姐,依然说,她之所以从你们家逃走,是因为你们逼着她嫁给你儿子。你看,依然才十四五岁,远远没有到国家规定的结婚年龄,结童婚是违法的,况且,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过时了。不过,这桩事情里虽然有违法犯罪行为,我们也没有必要报案啊打官司啊,伤了和气,毕竟乡里乡亲的。要不这样吧,依然的生母养母都在这里,养母还有两位,争来争去让依然情何以堪!我们看依然的意思吧,看她愿意跟着谁一起生活,那她就跟着谁吧,这样行不行?”

缪春香说:“嗯,我同意!”

邓秀云再次冷笑:“你们不用在这里一唱一和的!还给我讲什么国家法律新社会,我说不过你们,但我们家老易也是懂政策的!问孩子?这不是空话吗?她既然能逃走,哪会再回易家!但我老易家花那么多钱财那么多心血,不能说反悔就反悔,说算了就算了……”

缪致远说:“要不,我们把那些钱退还给你,给你补偿,你放过孩子?”

邓秀云哈哈一阵大笑:“还钱,那好啊!我买一千,养两年,你们把钱还我!”

佟湘说:“那,你给个数吧!”

邓秀云扒着指头算了算,冷笑道:“买本一千,加上养两年,还有利息,你们给我五千块钱,我就走人,不和你们争抢孩子,否则,我们誓不罢休!我老易家也不是吃素的!”

邓秀云知道缪春香的家底,料想缪致远也好不到哪去,至于这个佟湘,也不像什么大亨,她觉得他们无论是谁,也不能一下子拿出五千,于是又得意地笑了笑,说:“你们如果同意呢,我今天就要钱,一分不少要一厘不多要。如果没有呢,我今天就要带人走!”

果然,缪春香一听就被吓住了,差点跳起来:“这——”

佟湘却说:“痛快!邓大姐果然是爽快人!就这样吧,这个钱我现在就给你!你点一点!”

说完,缪冬香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数出一半,递给邓秀云说:“这是五千,你数数!当面点清,离柜不认!”

然后把剩下的递给缪春香说:“姐,这个给你!从此,依然就是我的女儿了,我——我收养她了,她也改名佟依然了,我会送她读书,读高中,读大学。这些钱,算是感谢你对依然的恩情,生恩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