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十五岁的少女佟依然,尽管经历过千难万险,甚至曾经身陷泥潭,但她的心灵,却仍像一滴山泉水那样干净,揉不进半粒沙子。
看见那女子背着姐夫进来,虽然那刘均半死不活,已人事不省,但她还是忍不住厌恶。
于是立刻站起身,对东方云悠说:“我们走吧!”
两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起身欲走。刚出凉亭,那女子就过来拦住了他们,说:“小兄弟,小妹子,你们能不能帮帮忙?”
这种天气不会有多少人路过,这是唯一的机会,怎能放过!她心里想的是,希望两人帮忙,和她交换着背刘均下山。
东方云悠看了躺在条凳上的刘均几眼,问道:“他怎么了?”
那女子说:“我们去山上的白云寺……我们是去玩,下山的时候,他……他腿脚不方便,一脚踏空,摔在山沟里了,头磕在了石头上……”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她和刘均吵起来,她一生气,推了他一把,刘均就摔到山坡下的沟里了。
其实那山坡也不算太高,可是这刘均就有那么背,头部刚好磕在了山沟里的一块石头上,磕晕了过去。
女子原本想不管他,自己走掉算了,又想自己不久之前刚拜了菩萨,让菩萨为她做主保佑她和刘均两人终成眷属,话还在嘴边,就不管情郎死活,也怕菩萨怪罪。于是费力地寻找路径下到沟里,把刘均背了出来。
这也是奇了,这菩萨到底是灵呢还是不灵,她明明求着菩萨让嫣然赶快死掉,可是菩萨没有去执行她的指令,却让她心爱的刘均摔晕了。
东方云悠查看了一下刘均的情况,没发现明显的伤,就说:“好像摔得不严重的嘛,也许是吓晕了?”
女子“嗯”了一声。
依然忽地接口说:“我们为啥要帮你们?活该!”
依然的这句话,不仅让那女子惊呆,也让东方惊呆了。
东方云悠睁着一双大眼,像看着一个稀世怪物一样看着依然。他们相识几个月以来,他都是觉得这个女孩温顺内敛,从不咄咄逼人,而且,感觉她一向心地善良,怎会这样见死不救,幸灾乐祸?
作为局外人的东方云悠,他哪里知道其中内情。他哪里知道,这个现在躺在他们面前奄奄一息,软弱无力,半死不活需要别人伸出援手帮助的人,竟是她佟依然的姐夫!是正在背叛她佟依然的姐姐,和她佟依然的姐姐闹离婚的姐夫!而这位姐姐,是从小到大唯一给过她温暖和呵护,让她在多少次走投无路之际不至于支撑不下去的人!是她唯一亲爱的姐姐!这样的情形,你让她如何无动于衷?如何大发善心去帮助姐姐的仇人?
那个女子不认识依然,依然也不认识她。幸好彼此不认识,不然,如果知道就是面前这人夺走了姐姐的幸福,依然早已冲过去撕了她。
那女子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心绪,说:“你们咋能这样子说话呢?我们不是提倡学雷锋吗?学雷锋不就应该大家互相帮助吗?看你们像学生吧?老师是这样教导你们的?”
依然见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进行道德绑架,恶狠狠地说:“学生咋啦?学雷锋也不提倡帮助坏人!雷锋帮助的都是好人!帮助坏人就相当于做坏事,就是坏蛋!”
说完,拉着东方云悠就走。
倒是东方云悠,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他大概心里一直在责怪依然冷酷无情,见死不救。
依然说:“呃,我说哥们,你看没看见天色已经这样晚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干啥?一会儿回不去了。”
东方云悠这才跟在她后面走了。
可是走不多远,他们就走不了了。
原来路旁的树木竹子全被积雪压断,倒在了路上。横七竖八,路完全被挡住了。他们用双手整理了一会儿,奈何太多了,根本弄不出路来。
两人泄气了,坐下来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那女子扶着刘均,跟上来了。嚯!原来那刘均已然醒来,能够自己行走了。虽然仍头晕脑胀,虚弱得很,但为了活命,也只好支撑着往山下走。
看见依然和东方云悠被阻挡在这里,那两人也站住了。
女人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
依然气坏了,明白那女的是看他们走不了幸灾乐祸,其实,依然两人走不了,她自己又何尝走得了!
依然见那女的充满恶意,也不甘示弱,说:“东方,这一带有野猪活动吗?”
东方云悠没反应过来,有点莫名其妙,说:“不知道!你咋这样想呢?别胡思乱想,一会儿当真把野猪逗出来,我可打不过!”
依然说:“我听见一声猪叫!还是只母的!我听说,母猪最凶恶了,恐怕我们真打不赢,要不我们还是回山上去吧!”
这样的对话两个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但两个女人却门儿清。那女子也对刘均撒娇说:“均,这附近可能有野狗,我们要小心点!”
依然料想这个路是他们依靠双手清理不出来的,也不愿继续和那女子斗嘴,拉着东方云悠转身就走。
那女子看了看刘均,又看了看依然两人,问刘均道:“我们呢?”
刘均有气无力地趴在女子肩上,看看面前陡峭的山路,望一望高耸入云的山峰,又望一望漫天飞舞的雪花,说:“那我们也只能如此啊!”
女子说:“你行吗?”
刘均咬咬牙说:“行不行也得行啊!”
依然和东方云悠的脚力不是那两人可比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再次来到凉亭。
东方云悠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和斜斜上升的数不尽的石阶,有些为难地说:“这天色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要黑了,要不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依然说:“这儿?你确定你不是开玩笑?一会儿半夜三更气温下降,不冷死你!”
东方云悠没法,只好跟着依然继续往山顶攀登,他们准备不回去摘星寺了。摘星寺太高太远,那就去白云寺吧,白云寺近一些。
又走了一会儿,东方云悠又说:“那两个人,他们是下山去了呢,还是返回来了?那个男的貌似有病,你一向那么热心,为什么今天这样冷漠呢?这不像你!”
依然听他又提这个话题,索性给他来个假装没听见,只是埋头走路。
东方云悠追上来,和她并排走。
山路很窄,两人挨挨挤挤地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东方云悠忽然胆壮,伸手拉住依然的手,依然也没有拒绝,两人牵着手继续前进。
“你到底咋的啦?连我也不理了,我也得罪你了?”东方云悠继续纠缠不休。
依然心里有气,语气就极不友好:“你到底有完没完?我索性告诉你吧。那个男的是——是我姐夫!”
东方云悠跳起来:“你姐夫?是你姐夫你还不帮帮他们?你!你!原来你是这样六亲不认的人!”
依然使劲一甩,甩脱了东方云悠的手,吼道:“六亲不认?我还七亲不认八亲不认呢!”
东方云悠没留神她要来这样一下子,一个趔趄,脚下一滑,身子一倾,摇摇欲坠,差点摔倒。
依然眼疾手快,赶紧伸手,一把薅住了他的肩膀。
东方云悠脚底没站稳,还是滑倒了,双膝砰地一声跪了下去,磕在石级边沿上。
“用不着行这样大礼!”
依然调侃着,同时就听见哐当哐当一阵响声,原来是东方云悠书包里一只饮水用的金属保温杯,滚落出来,滚到山坡下去了。杯里的开水洒了一路,腾起一股淡淡的水雾,瞬间就消散了。
“我的杯子!”
东方云悠大叫。
依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东方云悠不解地问:“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摔一跤,你还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依然说:“我笑有的人财迷,心疼财物胜过心疼人物,甚至是自己!你摔了,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倒心疼起杯子来?你摔着没有?而且,你不看看,路外边的悬崖有多高?”
东方云悠往外一看,哎哟喂!雾蒙蒙的,根本深不见底!
心中一颤,收回眼光,人也赶紧往里边移了移。这才发现膝盖火辣辣地痛,痛得他眼冒金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愿意在依然面前示弱,只得使劲忍着。要是平时在爸爸妈妈和姐姐面前,可能早已哭出来了。
东方云悠沮丧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也不再管那地面又湿又脏。拉起裤腿,他膝盖上已经擦破了皮,横七竖八好几条血印子,却没怎么出血。
依然说:“小意思,不打紧!”
东方云悠惊问道:“你说什么?”
依然指一指路沿外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东方云悠也再次看了看漫天雪花飞舞,苍苍茫茫一片混沌的山下,心里一阵余悸。“得!你看看,是我救了你!要不是我拉住了你,你一跟头摔下去,你就算挂不了,也得变成第二个刘均!”
东方云悠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我应该感到庆幸?或不应该记你掀我一下而应该记你拉我一把?”
依然说:“是啊!”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往上攀登。东方云悠走在前面,依然走在后面。因为刚才东方云悠坐在湿地上,屁股上的裤子湿了一大块,看起来颇为滑稽,依然就笑起来。
东方云悠说:“你笑什么?”
依然想说出来,又觉得说出来太尴尬,就忍住不说。
依然说:“东方,我以前读过一篇外国人写的文章,标题叫做《生活是美好的》,太有意思啦。你要不要听听?”
东方云悠来了兴趣,说:“你讲给我听,让我也感受感受生活的美好。”
依然说:“原文我是背不下来的,我说意思吧。他说,我们的生活虽然一团糟,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说不定就会改变看法。比如,如果债主上门,你就要这样想,幸亏来的是这个仁兄,而不是阎王派来的黑白无常,如果火柴在你兜里燃起来,你就要感到幸运,幸亏你衣兜不是火药库,如果你朋友背叛了你,你简直应该高兴得跳起来:幸亏他背叛的是你,而不是祖国……”
东方云悠到底是学霸,一下就听懂了,立刻接道:“就像刚才我摔了,我应该想,幸亏我是摔在山路上,而不是摔在油锅里,我磕破了膝盖,我应该想,幸亏我磕破的是膝盖,而不是我的头盖!我的水杯掉到山下去了,我应该庆幸,不,简直应该感谢上帝,幸亏摔下山的是那只杯子,而不是我。是这意思吗?”
依然笑了,说:“是啊!看来你确实不傻。我当时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并不真懂,后来过了很久,经历过很多事情,这才懂了些。你说得不错,我也是刚才想,幸好摔下山的是你那只水杯,而不是你!我也是想到这句话,才想起那篇文章的。”
“哎,依然!你觉得你说的那篇文章说得有道理吗?”
依然想了想说:“有啊!我觉得太有道理啦!也有人批判说这是得过且过的消极情绪,不过,东方,在有些时候,如果我们不这样想,真过不去面前的那道坎!”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到了白云寺山门外。
依然去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小和尚来开门。依然说:“师父,我们是上山游玩的,下雪了,路断了过不去。所以我们又回来了。我们可以在你们这庙里住一宿吗?”
小和尚说:“我去问问师父!”
说着,反手关上庙门,进去了。
东方云悠调皮地说:“他师父要是不同意我们咋办?我们是不是就应该按你那位作家的逻辑,躺在这雪地上想,幸亏还可以躺在雪地上,而不必躺在刀山火海上?”
依然说:“对!正是这样!”
两人还在说笑,庙门再次开了,一个中年和尚露出半边脸和脑袋,双手在胸前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两位小施主请进来吧,阿弥陀佛!”
如今且说刘均和杨玉兰两人,在路上犹豫了很久,既无法下山,也只得返回。
要说刘均,他是打死也不愿意回去继续看依然那张冷冰冰的脸,听她那些冷嘲热讽的话。但有啥办法,自古通向白云寺就一条道,这条道既已堵住,那就没有路下山了。
杨玉兰并不认识嫣然的妹妹,她搞不明白,这个姑娘怎么全身是刺,好像谁借了她大米还了她糠一样,一点也不友好,不仅不帮忙,还一句一句地怼她,讽刺她。
杨玉兰心里气得不行,但又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她身边还有个牛高马大的男子,单看个子,刘均就不是他对手。要不然,依杨玉兰平时为人,依然那张嚣张跋扈的笑脸,不知都挨了几巴掌了。
刘均实在不想看依然那张脸,也不想听她说那些话,况且那样高的山,那样陡的路,他那一摇三晃的走法,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上得去。
刘均说:“要不我们就去那座凉亭那里,歇歇,等明天不下雪了,再慢慢下山。”
两人去了凉亭坐着,坐了老半天,他们觉得好像过去了几年,不,几个世纪那么久,天还是没黑,雪也没停。只听那呼啸的寒风呜呜呜地哀嚎着,在他们周遭打转,身上的衣服好像变成了铁块,不但不保暖,还吸走热气。
杨玉兰受不住了,心里把刘均那双瘸腿不知骂了几千几百遍,同时也骂自己瞎眼。
其实吧,这个杨玉兰姑娘确实值得狠狠骂自己,她不但瞎眼,连她的心也是瞎的。
当初她和刘均同学的时候,她看不起他,别说看上他,简直是看到都烦。杨玉兰就不知道刘均有啥资格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扬,在她眼里这个人是那么可笑。
就凭他考上了高中吗?
她杨玉兰考不上高中,她一样前途远大。因为她有一个亲戚,答应帮忙让她入伍,当个女兵,据说女兵将来都是官太太。可是,后来那个亲戚没有成功,杨玉兰回了农村劳动。
就算她杨玉兰在农村劳动,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她还是看不起他。可是,真是鬼使神差,十年以后,他们又重逢了。刘均就凭借吃皇粮当工人的条件,三言两语就哄得她动了心。
平时在厂子里待着,刘均的瘸腿除了影响形象,倒也没什么打紧,反正她不用下地不要上班,就在家里吃吃喝喝,织织毛衣打打牌,找那些职工家属吹吹牛聊聊天,简直不要太轻松惬意。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杨玉兰几次堕胎,医生说她再堕胎就生不了了,所以才有这样着急。
他们这次来白云山上庙,就是想求菩萨保佑,让他们天遂人愿。
他们待在凉亭那几个小时,杨玉兰内心思潮翻滚,人却像陷于冰窖一样。
他们坚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坚持不下去,于是也只好往山上走,去白云寺借宿。
在僧人的安排下,依然和东方云悠分别在庙里的客房住下。
依然正要入睡,忽然有人敲门。
依然以为是云悠,说:“别闹了,睡吧!”
门外却是那个小和尚的声音:“小施主,请开门!这里还有一位施主,要和你同住!”
依然想,这样的天气,这样迟了,是谁?谁会这时候来庙里借宿?
毕竟是陌生地方,依然从小的经历养成了她的谨慎小心,她从门旁边的花窗往外一瞧,看见灯影里一个年轻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路上遇见的与刘均在一起的那人。
这么说,那刘均也返回来了?
一想到刘均那个坏蛋,依然就想拒绝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