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靳老回到龙江以后,就病倒了。
因为年岁已高,况且年轻时在战争中受过很多伤,那弹片还有几十片没取出来呢。时不时就疼痛,天气要变化的时候,全是针刺刀割一般。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一时间,靳老病势沉重,只好接受组织安排,住进了疗养院的老干病房,进行调理。
作为夫人,佟湘自然也跟着靳老住进了疗养院,负责护理陪伴。这样一来,家里只剩下了依然,暂时也没时间送依然回龙凤湖。
佟湘想让依然在城里上学。这么多年来,她吃够了没文化的亏。对于这个遗失多年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儿,她不愿亏待她,更不愿她像自己一样做一个睁眼瞎。
依然曾经说过,她是和重男轻女的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的,原因是母亲为了省下她那一份学费让她辍学。靳老一听这个话,特别反感。这算什么?老子革命了一辈子,连日本鬼子、美国佬、国民党,都被我们掀翻在地,好不容易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社会。可是,新社会已经建立了几十年,人们的思想还这样老旧吗?老头子勃然大怒,如果他身体条件允许,可能就要去找依然的父母革命去了。
可惜老头子动一动就全身撕裂一般疼痛,好汉敌不过疾病,年岁不饶人,虽然内心万分同情,斗志昂扬,也是毫无办法。现在行动就需要人扶着,日常生活也需要专护的老头子,即使没办法断然采取革命行动,但和旧思想旧习惯作斗争,似乎也并非非得真刀真枪地来,比如把孩子留在身边上学,让那一对老封建尝尝失去女儿的苦头,不也是惩罚?
要在城里给依然弄一个学位,甚至是龙江一中重点班的学位,对靳老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这个电话甚至都用不着他亲自打,也用不着佟夫人打,只需宋子豪打个电话给教育局长,这事就搞定了。
人老了有时像个孩子一样的任性,也许这种做法在今天来看是违法的,但在1980年代,谁又能拿这个老革命怎么样呢?
依然想到自己成了龙江一中的学生,简直激动万分。
当年,依然凭自己本事,考上了龙凤镇中学,可邓秀云夫妇为了一己私心,说什么也不准她上,缪春香为了自己儿子,软硬兼施,道德绑架,逼迫她让出学位,他们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正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机缘巧合,这个苦命女孩如今却上了龙江一中,这可是整个龙江市最好的中学。这大概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既然是以靳家养女的身份上学,那当然不能姓易了,得改姓。
这个问题,靳老倒是比较保守。他说:“改姓不是小事,应该征得孩子父母同意,人家生养一场,不能我们一句话就收养了,应该征得人家同意!”
只要不回龙凤湖,依然是无不同意。一听这话,立刻跑到靳老跟前,挽住靳老的手臂使劲摇着,撒娇说:“伯伯,伯伯!我爸爸妈妈肯定会同意的,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很多,他们不会在乎我一个的!我愿意姓靳!”
她是巴不得留下来,不留下来怎么办啊?回龙凤湖去吗?回易家去吗?回易家去做那傻子的媳妇吗?
不要说留下来上学,就算留下来做靳家的佣人,她也愿意啊!
她才不要做那傻乎乎的易小军的媳妇!
一想到这个,依然就瑟瑟发抖,连睡梦中都会哭醒。
不过,她这句话倒也并非虚言,如果以丰家论,确实兄弟姐妹很多,缪春香确实也不太在乎她,况且,她很可能根本不是丰家孩子!
如果以易家论,那就更没什么纠结的了,易家对她有养育之恩吗?他们之所以愿意花钱买下她,不过是想为他们的傻儿子弄一个童养媳罢了。
留在靳家,留在佟湘妈妈身边多好啊!这一个月相处,在依然这十多年生命历程中,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她第一次知道,家人之间,原来也可以不用互相算计,互相嫌弃,也可以很温馨很相爱的。
靳老说:“姓名不过是个代号,既然如此,那就暂时随我们姓吧。”
可是到底应该改成什么呢?如果姓靳,可能还要征求靳老儿女的意见,想来想去,还是姓佟吧,这样简单!
于是,依然改名佟依然,就这样在龙江一中上学了,成了一名正式学生了!
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迎着晨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沿着宽阔平坦的街道一路骑行,去龙江一中上学,如果在一年以前,依然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现在,历经磨难后,这一切都成了现实,她心胸开阔得都能装下整个世界了。
“龙江市第一中学”几个黑体美术字呈现在眼前,依然仰头看着高大的校门,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她心里默念道:“我不会愧对于你的!”
不知怎么的,每次面对这座校门,面对这块牌子,依然都有这种心理。
她对着门卫大爷笑了一笑,推车走进校园。
她从不骑车进入校门,尽管校规并没这一条。每次,她都是在校门外下车,推车进去,这一点和其他学生都不同。
依然正在锁车,“滴——”,背后有人刹车。
依然回头,就看见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正对她笑。
“嗨!佟依然!”男生热情地打着招呼。
依然笑了一笑:“巧!”
“巧啥?我跟在你后面好久了。你在想啥?我在后面那么久了你也没发现我!”
这名男生复姓东方,双名云悠,是依然的同桌。
因为个子高,所以坐最后,因为班上人数是单数,所以东方云悠一个人独坐。倒不是像现在的学校安排座位,最后一排都是学渣,恰恰相反,东方云悠恰是一位学霸,人家就没跑出过年级前三。
依然来插班了,因为依然年龄偏大,个子自然不矮,班主任秦老师就让依然坐在东方云悠旁边,两人成了同桌。
“没······”依然其实倒也没说谎,她确实没想啥,但就是偶尔有点神思出窍,有时情不自禁就会想到侨生哥哥。
是啊!要是侨生哥哥知道她已经是市一中的学生,他会多高兴啊!可是,侨生哥哥现在在哪里呢?每当想念侨生哥哥,依然只能捧着那幅名叫《秋天》的水粉画,呆呆出神。那幅画已经被她揉搓得发软发黄了。
两人来到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自然,他们是第一个到。
依然拿出数学题集,准备做一点练习。
她的数学物理和英文这几科根本跟不上!
她自己说读过初二,其实那根本就是她怕别人瞧不起她,根据自己年龄随口一说,其实,她连初一还没读完呢;其次,龙凤农中的教学水平当然不能够和市一中比;第三,龙凤农中根本不开英文这一科,她连汉语拼音也不会呢,更何况英文;第四,她小学就只读了两年不到,数学底子极差,况且那些地理啊,历史啊,她也是云里雾里。
综合起来,依然无疑是个学渣了,简直是严重拖后腿,拉低了人家的平均水平,要不是教育局长安排,可能人家龙江一中根本就不收,还重点班呢。
开学一个月以来,学校进行了一次月考,依然直接垫底,原来那几个垫底学生,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进步了呢。
她那英语直接零分,数学物理也是一塌糊涂,其他学科也乱七八糟,要不是语文还马虎,简直连最后一名也没资格了。
依然看到考试成绩,十分难过,十分沮丧。
可是毕竟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得来的学习机会,怎能轻言放弃?依然暗暗下定决心,不信这数学英语,还有那啥物理地理,历史政治,会比黎家母子的铁链还牢固,比黎家村后的“大脚山”还高大陡峭,比美颜超猛发廊那几个坏蛋的心机还复杂,“我能行!我一定能行!”
她不断为自己打气,眼神由飘忽变得坚定。
作为班长的东方云悠,发试卷时,斜眼瞟了一下依然的分数,又看了看依然的脸,笑了笑。
依然没注意到同桌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拿过试卷,盯着那些个红红的“0”,以及布满试卷的触目惊心的红叉,心里难受得要命。
那天下午,正是国庆节放假前一天,一听下课铃声,同学们呼啦一声,瞬间走了个干净。
只有她在座位上坐着,好像根本不知道已经放学了,该回家了。
正发呆呢,忽然传来一声口哨,依然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东方云悠站在门口,举着铁锁对她晃了晃。再一看教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
“佟依然同学,应该回家了!学习嘛,得靠行动!呆望试卷,分数是变不出来的。”
东方云悠还认为依然是考得太差,不敢回家见父母,想动什么手脚呢。这种想法让他特别看不起这名插班生。插班生嘛,你懂的,换一个说法,就是关系户!就是开后门!他嘴角微勾,露出一缕嘲讽的微笑。
依然立刻把试卷都收进书包,提起来挂在肩上,一边往教室门口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东方云悠往旁边一让,依然走出门去。
东方云悠拿出铁锁,“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看见依然正匆匆往楼梯阶走去,东方云悠大声说:“等一下!等等,佟依然同学!”
依然站住了,回头,吃惊地看着她。
东方云悠迈动长腿,跑过来,和依然并肩往楼下走。
忽然,东方云悠像鼓足了勇气,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根本没……没学过英语和……数学?啊!还有……那什么什么?”
东方云悠平时口齿伶俐的,这会儿不知怎么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依然像是做小偷当场被人抓住一样,气恼地说:“你咋知道!”
东方云悠说:“我咋知道?我咋不知道?你那试卷啥都说啦!它出卖你了!”
依然简直气炸了!这人怎么能这样,不但偷看自己的秘密,还故意等着奚落自己!
依然扭头就走。
东方云悠急走几步,追上来抓住她胳膊:“我不是恶意的!你不要误会!我是想,你如果学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见依然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东方云悠点一点头,肯定地说:“真的!”
依然说:“真的?”
“真的!真的!”东方云悠连连点头。
依然还是有些怀疑,因为同学之间传言,说这个东方云悠因为自己成绩好,家境也好,骄傲得很,况且这一个月同桌以来,他也不怎么理睬自己。
“你……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依然还是不相信他,这几年以来的经历,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她对人的信任。
东方云悠嘴角那一丝嘲讽的微笑又回来了:“第一,我是班长,第二,我们是同桌,第三,我是班长,第四,……”
依然接口道:“我们是同桌!你——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有!”东方云悠说,“第五,我是班长!第六,我们是同桌!”
其实,他说的是真的,并不是他故意顽皮。就在当天,班主任找到他,让他帮助依然,说的就是那两点理由,后来,物理老师又找到他,说的也是那两点理由,东方云悠苦笑,你们就不能找点别的理由吗?没想到下午放学前,英语老师又找了他去。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英语老师特别喜欢云悠,云悠在她面前也特别随便,她还没开口说理由呢,东方云悠就说:“第一,我是班长,第二,我们是同桌!”
英语老师说:“是呀!”
东方云悠说:“老师,这已经是第五第六了。那个佟依然成绩那么差,为什么要读重点班?其实,她应该去读普通班的,”想了想又说,“我估计她普通班也难,她根本应该去二中,或者四中,八中……”
这一个月以来,依然根本解不了题,作为同桌的他,早已看在了眼里,就连他也为她着急。
“这个,我也不知道,尽力吧,”英语老师说。
其实,这些老师频频找东方云悠给佟依然补课,都是校长的意思,校长当然知道佟依然是谁。
依然见他嘲讽多于真诚,扭头就走。
东方云悠再次追上来:“难道你真准备放弃了?”
依然说:“我自然是不会放弃的,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东方云悠说:“好吧好吧!我信你!不过,那——比如说英语,你如果没学过,一下子从初二内容开始,真还是——挺不容易对付的!”
依然转念一想,可不是,这一个月以来,她根本听不懂英语老师说些什么!她也曾经去英语老师那儿请教过,英语老师见她连二十六个字母都不认识,生气地问她以前怎么学的,难道也是态度问题?
那些年,改革开放伊始,中学新增了英语一科,可是许多学生根本不愿意学习,认为跟自己的生活没关系,家长们的意识也没有上来,哪像今天,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英语,参加各种培训班,人们乐此不疲,学习热情甚至都超过了母语,让各种培训机构赚了个盆满钵满。
那年月,学生们一边不愿意学习,还编出种种俏皮话嘲讽,表达他们对这个新学科的反感。
有一种是这样的:英语英语,老子就是不学你;你给我滚回英国去,省得老子撕了你!
还有这样的:
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学了外文做汉奸,不学外文的是中国人。
每次考试,学渣们的试卷上写满了这样写的“答案”,能把老师气死!
不过,这位英语老师的确是误会依然了。依然眼泪汪汪地说,她是从边远地区来的,以前上的是农中,根本没学过英语。
英语老师不知道依然怎么会从边远地区来到城里上学,不过她信依然的话。她当然知道农中是什么概念,不就是农村的扫盲班吗?他们哪里有什么师资!那些年,连龙凤镇中学这样的学校,也缺乏英语老师呢。
英语老师见依然伤心,就找了初一的英语书给她,让她自己补起来,不懂就来问她。
可是,依然虽然花了不少精力,无奈她底子太差,而且需要补课的科目那么多,一时顾此失彼,根本没什么效果。
依然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见人家东方同学这样热情,态度也是真诚的,就原谅了他前一个月的傲慢和刚才的嘲讽,低头说:“那——谢谢你了!我——什么苦都能吃,如果你肯帮助我,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东方云悠不以为然地说:“报答?那——就算了!”
依然以为他生气了,急忙对他一弯腰,鞠了老大一个躬,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嘴笨!”
东方云悠吓了一跳,夸张地跳开了,笑着说:“不敢受你这样大礼!其实是我嘴笨,我是说,报答就不用了,并不是说不给你补课了!”
他们制定了补课计划,每天数学,物理,英语各上半个小时,早上提前半个小时到校,中午饭后半个小时,下午放学后半个小时。
“那些政治历史,地理生物的,你只要上课认真听老师讲,考试前背一背就行了,我们主要对付这三门!”
这个东方云悠也算是有做教师的天赋,在他的帮助下,依然的成绩果然有所提高。
东方云悠见依然在做数学题,自己就去窗前读文言文,免得影响她。老师要求他们背诵陶渊明的名文《桃花源记》,他已经读了好几遍都背不下来,而人家佟依然却前两天就背下来了,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服气。
东方云悠哪里知道,语文恰是依然的强项,尤其是文言文。她从小跟着父亲学医学,读的那些典籍大多数都是文言文,还是繁体字。这些在他们看来啰里吧嗦的之乎者也,在依然看来,不过跟大白话一般。要是以这方面论,依然的水平可能比龙江一中所有学生都高。不过,依然的语文成绩也并不怎么突出,毕竟她那不是系统学习,更不是应试学习。
看依然在刷数学题,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东方云悠一边念着课文,一边过来准备帮她,依然摆了摆手,表示要自己思考。
后来同学们都来了,大家一起读起书来,教室里一时书声琅琅。
到上课的时候,东方云悠瞟了一眼,发现依然的题还没有解开。
那是一道应用题,说有一百个和尚吃一百个糍粑,大和尚一个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个人吃一个,问大小和尚各有几人?
这个问题是初一下期学的二元一次方程问题,只要设两个未知数,找出数量关系,问题就迎刃而解,但依然偏偏用小学的方法在那儿苦苦思索。
这种问题对东方云悠简直是小菜一碟,见依然摆手拒绝,也就忍住不说。
下午放学后,在他们开始上物理课之前,依然忽然从背后拿出习题本,放在东方面前,嘴里还调皮地唱道:当当当当——当!
东方一看,答案完全对!只是,本子上画满了图,她硬是画出了一百个和尚一百个糍粑,给他们按题里所说分配停当了!
东方云悠差点笑出声来,忘了依然是女同学,拍着她的肩膀,说:“哥们,你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