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花见依然不相信自己,心想那也没法,转身欲走。
依然忽然说:“你能劝说黎大壮把这个给我去掉吗?”
她指了指双脚间那根手指粗的铁链。
铁链两头分别用一把铁锁锁着。铁锁并不是太大,按说依然用石头或柴刀等工具,应该能砸烂。不过,还没到时候,她还没计划周祥,不会贸然行动。
“我试试,”李春花说。
过了几天,黎大壮果然拿出钥匙,打开了铁锁。
那冰冷沉重的刑具去除以后,依然居然有些不适应,感觉走路都飘飘然的,像要飞离地而去一般。
去除脚镣过后,一开始黎大壮总是不离依然左右,晚上要锁着大门,白天下地干活也要求依然跟他一起,依然无不顺从,一副完全驯服的样子。
又过了几天,黎大壮大概是完全相信了她,也可能是俗话说的,自己媳妇儿自己疼吧,就不再要求她跟着下地了。说下地太累,天气太热,阳光太晒,怕把细细的柳腰累弯,怕把娇嫩的脸蛋晒黑,让依然呆在家里,只要做做饭就行。
依然就佯装去后山拾柴,趁没人看见,把她的包袱送到村子后边的山上,藏进一个山洞。
周围环境,依然也已经侦察得差不多了。
这个村庄就处于一带连绵的山峰之中,一个峡谷里。顺着那条河流方向往下游走,就能走出山去,那也是黎家村人们进出的大路。村后面的山峰,悬崖绝壁,只有一些又陡又险的山路,是村人进山打柴的时候,踩出来的,一般绝少有人行走。按李春花的说法,翻过山峰,就到了那边山谷,有一条公路经过,如果能在那里公路边拦到一辆汽车,就能逃出去。
依然自是没去过那条路,当然不知道,这是李春花告诉她的。
“沿河出去的路好走,出山也快,但你绝对逃不出去,因为一旦发现你跑了,黎大壮和村人肯定沿着那条路追赶,你跑不过他们。如果抓回来,就把你脚筋挑断,到时候一辈子都是跛子,走不了远路,你看村里那些跛脚女人,都是这样造成的。后山的路,其实根本就没有路,虽然难走,正因为难走,大家不会想到你会走那里,反而有一线希望。能不能翻过山去,那要看你的本事,翻过去以后能不能遇到车子,那要看你的运气!”
听李春花这样一说,依然不禁有些泄气,但她想来想去,不跑怎么样,难道真留在这里做黎大壮的媳妇?
依然对李春花说声谢谢。
要跑出去得准备食物。她现在可有经验了,离家出走,钱和食物才是重要的,饿着肚子什么也干不成。现在,要搞到钱基本不可能,岂不说黎家根本没有,就算有,依然也不知道他们放在哪里。
那就食物吧,多准备一点。
依然就每顿做饭匀出一点。黎家的饭不是荞麦饼,就是煮洋芋,或者稀粥。稀粥没法带走,只有荞麦饼和煮洋芋,可以保存一些时日。
经过几天时间,那山洞里已经有了好些食物。现在,只等恰当的时机了。
李春花母女为了配合依然,就向黎大壮提出,不让三姑晚上来陪依然了,理由是三姑大了,晚上出门不放心。依然也说,她现在不害怕了,让她们不必来了。其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去掉李春花母女的嫌疑。
至于黎大壮,他才不希望三姑来呢。两人世界才好呢,哥郎娜妹,情切切意绵绵,想想都美滋滋。
出事之前,黎大壮是一点也没有警觉,依然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不但照样一日三餐为黎大壮端来可口的饭菜,她自己也吃的很多很香,她对黎大壮说,要好好养身体,将来好和哥郎过一辈子,喜得黎大壮合不拢嘴,喜滋滋的,好像已经看到了儿孙满地。
那一天,黎大壮和平常一样,天黑收工回家。刚到场坝边就觉得不对劲,鸡鸭们在场坝里抱成一团,家里喂的那条黄狗也不见。正房的大门虚掩着,黎大壮推门进屋,房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只有母亲那间房里传出“咻咻咻”的声音,好像是那条黄狗。
黎大壮叫了几声“娜妹”,也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找了火柴,点燃油灯,只看见了冷锅冷灶,依然人不在。
他以为依然是不是在卧室睡觉,进去一看,没有人,又去母亲房间,门一开,那条黄狗果然冲了出来,冲着黎大壮摇头摆尾,绕膝承欢,亲热异常。
黎大壮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立刻把所有的房间搜寻一遍,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黎大壮心里担忧万分,偏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猜想娜妹是不是去找李春花或黎三姑或其他什么人去了,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往往在他焦急万分之际,娜妹又忽然天神般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情况多了,黎大壮就放松了警惕,心想娜妹多半又是找谁聊天或借什么针头线脑去了,就自己动手烧火煮饭。煮好饭,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总得等娜妹回来一起吃,怕娜妹走夜路回家害怕,就出门去接。
一出门,他这才发现,外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娜妹从来没在哪家玩到这样迟,而且,她究竟去了哪家呢?
可不一定是李春花家哦,黎大壮想,近段时间,娜妹和村里好几个小媳妇大姑娘都相处很好,时有来往。
这娜妹到底去了哪家?
闹不明白也得找啊!黎大壮就先去了李春花他们家。
黎庆壮一开门,黎大壮就急急忙忙地说:“阿喇子来啵?”黎庆壮回头望了望李春花母女,李春花母女把头揺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地说:“冇来!冇来!”
李春花母女一看黎大壮寻找依然,心中有数,就知道依然真的走了。不过她们不敢自我暴露,帮着外来媳妇欺负黎家人,这可犯了村中大忌。所以只好假装十分着急,让他赶快好好找找,问他是否家里每个房间都找过了,有没有在哪里睡着了,又说会不会出去摔哪儿了,得到黎大壮答复后,又帮忙分析有可能去的人家。
总之,李春花母女看起来是十分关心这件事情,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找到。
黎家村分布在峡谷里,从村头到村尾蔓延有几里路远,黎大壮家恰在村尾,处于最里面一家。按说,要走出村子,差不多要经过所有人家的门前。如果人出村了,不可能没人看见。不过,村后也有小路可走,倒也不一定走村街。
一开始黎大壮都是敲门问“阿喇子来啵”,得到的答案都是“冇来冇来”,后来,整条村街都闹动起来,家家户户都出来了,大家议论纷纷。
黎大壮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村长黎正刚,也就是李春花的公公,立刻组织村民帮忙寻找。
这个村庄,其实往上追溯不了几代,他们大多数都是同一个祖宗,即使不同祖宗,也有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所以一家之事就是全村之事。一会儿功夫,满村都是火把,几百号人,其中不乏身强体壮的汉子,也都一齐出动,有的人还手里拿着棍棒锄头扁担和柴刀之类,如临大敌,这阵仗看起来相当吓人。
黎大壮看大家这样热心帮忙,既感动又担心,担心一会儿找到娜妹,族人们会不会打她一顿。
黎大壮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再回家看一看,说不定娜妹已经回家了。
于是有李春花等几个男女跟着他回了家,把房前屋后,角角落落又搜寻一遍,总算有了收获。
其中一人在黎老太房间角落里,找到了依然那套黎家衣裙。银饰照样闪闪发亮,只是每天把它们穿在身上,充分展示其魅力的主人不见踪影。
黎大壮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跑进母亲房间,拉开床褥,看到那个花布口袋还在,可是,当他拉开口袋,发现里面塞着两团稻草,原来里面塞着的那些东西全没了。
黎大壮一屁股咚的一声坐到地上,掩着脸面哭起来,看来娜妹是真跑了
大家都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指责黎大壮是傻子,这房还没圆,娃还没生,就彻底解除束缚,甚至都不看住守住,让她自由活动,怎么会不跑?
有的说,那女人看起来很温顺,也不像要跑的样子,你看之前那些想跑的女人,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也有的人开始大骂外地人,骂他们是骗子,骗他们的钱……
黎大壮看见自己费尽心血弄来的美丽衣饰遭到这样的结果,抱着衣服,哭得泣不成声。他现在是一边不甘心人跑了,一边担心母亲回来不好交代。
据说后来,几十年间,直到年老归西,黎大壮就守着那套衣饰过日子,痴痴呆呆,疯疯傻傻。
黎老太守完母亲的灵回来,禁不住这样的打击,不久就一病死了。此是后话。
于是在黎正刚的带领下,大家分头去追。
黎正刚说,大家仔细回忆一下,到底最后看见人是什么时候?
一个村民说,我是昨天看见过她,好像是去村头找二嫂子,一点也没有要跑的迹象,今天怎么就跑了?
一个村民说,昨天?我今天中午还看见她呢,还和我打招呼呢?真看不出要跑啊!
等大家汇报完毕,黎正刚说,这样看来,这人跑出去还不久,这里出村有十几里山路,崎岖难行,天这样黑,既是逃跑,可能也不敢带灯火,那么就走不快!赶紧追,可能还追得上!
(以上对话他们都是以黎家方言表达,作者为了方便读者,所以都以现代汉语记录。)
村民一听黎正刚的话,赶紧兵分几路,有的顺着河流顺流而下,往山外追寻,也有的逆流而上,往山谷深处搜索。也有少部分人往两边山峰,沿着山路往山峰上去找,甚至越过河流去了河对岸的山峰。
李春花母女心里只暗暗求菩萨保佑,她们现在不仅担心依然,怕她跑不掉被捉回来,经受那些挑脚筋受鞭刑的折磨,也担心依然吃不住刑罚,坦白出她们母女挑唆帮助她逃跑这件事。那样的话,她们这些年所做的努力现有的地位,一切都要白费了。
那么,那时候依然到底在哪里呢?她是否已经跑出大山,上了大路,拦下汽车,顺利逃出去了呢?
如果有那样顺利的话,可能黎家村就没有那么多跛脚女人了!
其实,那时依然并未走远,她就躲在离黎大壮家不远处的一处悬崖绝壁上的一个山洞里。
这个山洞的洞口隐藏在一丛荆棘中,不容易被发现,但洞口下面不远处却有一条山路,歪歪斜斜往上延伸,很窄很陡,也没有阶梯,不过是斜斜的山壁上,被上山砍柴的人踏出的一条不长草的地方而已。山路上有很多人脚印,也有野兽的脚印,都是上下山的动物踩的。
那个山洞很深,里面一片漆黑,依然早已在里面储存了够吃好几天的粮食,藏在山洞最尽头。
她并不打算当晚就离开村子。她的想法是,黎大壮发现她不在以后,肯定会发动全村人去追,那时无论自己怎样跑,也是跑不过村里那些擅走山路的年轻壮汉的,那样逃跑肯定失败。所以她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先脱离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找也找不到,追也追不上,他们就会以为她已经跑掉了,已经不在大山里了。过几天后,他们就会认命,就会放弃,就会接受现实,就不会再找。等风声小了,人心冷了,再趁着夜色翻过山岭,从后山跑掉。
当晚,依然果然听见山下的村子里人们吵翻了天,就连她所藏身的洞口外面也隐隐有光亮,她猜测那应该是有人来山上搜寻,路过洞口。依然蜷缩在洞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他们愣是没发现洞口,或者知道那儿有一个山洞,但没想到一个一心逃跑的人会爬上悬崖,躲在山洞里,躲在村人的眼皮子底下!
是的,黎家村的人们根据经验,以往逃跑的人都是一挣脱了束缚,就拼命往山外跑,所以就以为依然也会那样,会尽量往远处跑,往山外跑,哪里想得到她会跑几步就躲起来!就连李春花母女,也认为依然正在后山上,没命地翻山越岭呢!
这些人闹到天亮,往山外追寻的已经跑了十几里山路,追到了马路边,也不见人影,他们也泄气了,很沮丧地认为依然已经坐上过路汽车跑了。
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村里,接着,各路人马也都回来了,无论是往山上的还是往河流上游的,自然都是一无所获。
黎大壮气恼地蹲在地上,大家又开始指责他不听劝告,坏了规矩,之前跑了一个不说,这又跑一个,况且那买媳妇儿的钱还欠着大家呢!
这搞得,好像全村人的媳妇都跑了一样,整个村子都垂头丧气。
黎大壮没了媳妇儿,还被人挖苦嘲骂,气得哇啦哇啦大叫。
第二天,黎家村人到处都在议论,也有些人还在找,走在路上看见树林草丛都要去看一看,因为昨天晚上没找到,大家也不相信依然能跑那么快,心中疑惑她是不是出了意外,在哪儿摔死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人们失去了耐心和兴致,渐渐冷下来,就连黎大壮也不再找,直直地望着依然那套黎家衣饰发呆。
依然觉得差不多了,况且她藏的食物也没多少了,于是就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溜出山洞,往后山爬去。
刚出洞口,忽听黎大壮家的黄狗汪汪叫起来,接着,还有好几条狗也跟着叫起来。依然吃了一惊,难道自己被狗发现了?赶紧蹲在路边不动,过一会儿,狗子们没动静了,依然这才迅速地沿着山路往山上跑。为了跑起来轻便,那些课本通通被她丢弃在山洞里,只带着父亲给她的那本线装医书和韩侨生画的那幅名叫《秋天》的画。
那是一座非常巍峨雄伟的大山,大山后面,就是另一个县的地界了。
山上全是原始森林,古木参天,阴森可怖,隐隐约约有野兽活动的声音,星光下,泥地上也有大大小小的野兽足迹,依然很怕遇到老虎豺狼等猛兽,心想要尽量快点离开,越快越好。
路好就放小跑,路难就手脚并用,山坡就滚下去,悬崖就绕一点,遇水就涉水而过,按照李春花的指点,只朝着一个方向。
白天不敢赶路,只能趁晚上。
天亮了,前面不知离李春花说的那条公路还有多远,后面也不太清楚离黎家村有多远了,她不敢大意,只好又找了一个山洞,钻里面躲起来。
等躲过白天再说。
就这样,翻越了两个整夜,终于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峰,到天亮时,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山坳里。
这个山坳比较低平,长满矮树丛,也有好些溪流和水洼,水洼里野草纵横,一丛丛的茅草比人还高。
她吃了几天干粮,那些干粮因为时间太久,有些已经馊臭发霉,不过,这一点她倒不太在乎,曾经在易家,她早已吃惯了。只是几天没喝水,口干舌燥的,嘴里长了好多燎泡,痛得钻心。
看见水洼,依然飞快地跑过去,看见水中长满青苔,油油地荡啊荡的,一些不知名的水生虫子在里面游动。水面上结着蛛网。依然顾不得这些,跑过去,折几根长长的茅草草叶打掉蛛网,伏在水洼边,大口大口地畅饮着这生命的甘霖。
忽然,草丛里窸窣一声,依然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一条蟒蛇昂着头,吐着信子,瞪着圆眼望着她。
距离那么近,依然似乎听到了它那“嘶嘶嘶”吐信子的声音,也看到了它流着的涎水。
依然吓得要死,甚至都忘了逃跑。
接着就听到狗叫声。
然后,两条黄狗一边“汪!汪!”地狂叫,一边疾速奔来。
那蟒蛇“嗖”的一声就不见了。
两条黄狗吐着长舌头,呆呆地望着依然不动了。这时,山路上有人说说笑笑地过来,依然来不及藏身,吓得魂都掉了,只好静静地蹲在那里,捧起一捧水假装喝水,以遮住自己脸面。
她担心那两个人是黎家村的人,那样的话,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他们肯定把自己抓回去。
依然偷偷地从指缝中打量那两个人,发现并没见过他们,稍微放心一点。
他们扛着猎枪,猎枪上挑着三两只野兽,软塌塌的,好像死去还不久,还带着猎犬,看样子是以打猎为生的山中猎户。
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喂,你那个小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中来?这里面猛兽毒蛇多得很,你要小心哦!”
说的居然是和依然相差不大的话,她居然能听得懂。
依然听这口气,好像不是黎家村人,对他们吓走蟒蛇心存感激,就无声地对他们笑一笑。
那两个人也不在意,说说笑笑地渐渐远去。
依然想,虽然现在离黎家村已经较远,但是不敢保证这一带没有黎家村的人在活动,还是小心为妙。于是,就疾步走进路边的树丛,重新找了个山洞,钻了进去。
她看那个山洞里很干燥,地面的泥土松松软软的,索性搬了些石头垒在洞口,做成一道屏障。然后躺下来,睡了一觉。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这才下山。
下山速度很快,天还未完全大亮,已经来到山脚下的马路边。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