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小屋之内,针落可闻。
接着是少女晃动暖水瓶的声响,苏杭摆了摆手,“没水就算了,来,你坐到我身边。”
杜静点了点头,乖乖巧巧的坐在了苏杭身边。
苏杭拿起少女的小手,握在掌心,等待着杨敬平说出些什么。
“我七岁那年...”
画面徐徐展开。
杨敬平出生在解放前蒙省的一个小村庄之内。
条件虽不算好,但胜在人心赤诚,相互扶持,日子总是能继续下去。
直到他五岁时,一切都变了模样。
记忆中那年的那场雪大到离谱,父母出了一趟门,便在没有回来。
时值十七岁的兄长出去找寻了一趟又一趟,没有结果。
在那之后,兄长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没有了父母的维系,互相扶持的日子算是走到了头。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话从来不会错。
兄长在那场雪中落下的病根,身体日渐不好起来,嫂子便撑起了这个小小的家。
嫂子个子不高,最多一米五,样子也不好看,瘦巴巴的,皮肤也黑,像个...煤球。
只有那一束麻花辫,又黑又亮,上下摇摆,让人心生喜欢。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人,如何撑得起这样的一个家呢?
最绝望的不是苦难没有尽头,最绝望的是绝望中生出希望。
嫂子小小的身体里,孕育了一条更加小小的生命。
七岁那年,家中再无一丝一点的食物,饿的他眼睛里都是星星。
两天滴水未进的兄长似乎也要走向生命的尽头。
嫂子眼中隐隐还有希望,她牵着他的小手,穿过树林,越过风雪,来到了苏家门前。
在那个年代,人丁兴旺便真的能兴旺。
苏家老太爷瞧着跪倒在地的小人,心中酸楚,却也无能为力。
“素琴,不是表叔不愿借你粮食。借你一分,我家这群崽子们就要饿一分,借你一斗,这群崽子们也许就要饿死一个。”
小小少女并不哭嚎,只是眼泪不止,一下一下磕着脑袋,嘴中哽咽呢喃。
“表叔...求您救救敬德...”
“求您了...”
“杨家就剩下这两棵苗了...求您救救他们。”
苏家老太抹着眼泪,“素琴...”
冰天雪地之中,小小少女跪了好久好久。
半袋子米压在小小少女的肩膀上,下身满是淤血的她目光坚定,另一只手牵着懵懂无知的杨敬平,朝着那个叫做家的小房子走去。
兄长杨敬德弥留之际轻轻抚了抚嫂子干瘪的脸颊。
“苦了你了。”
张素琴摇摇头,擦掉眼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我便不苦了。”
杨敬德摇了摇头,“对不住了...”
“我也想活下去...”
“我活下去...起码能替你抗一抗这个世道...”
“我对不起你...”
张素琴只是摇头,泪水如浪,涌出眼眶。
杨敬德伸手点了点杨敬平。
“敬平...”
“要对你嫂子好...”
“要一辈子对她好...”
“替我...”
“替我...还债...”
大雪纷扬,似是漫天缟素。
嫂子握着兄长逐渐冰冷的手掌,并没有哭出声响,克制的让人心寒。
她艰难的走向里屋,拉了帘子,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地面上有鲜血汩汩流出。
接着是嫂子近乎绝望的哭嚎。
杨敬平茫然无措,冲进里屋,看到了下身血流不止的嫂子。
他紧紧抱住她,小小的肩膀想要为她扛住一切。
“嫂子,有我在,有我在呢...”
张素琴搂住小小的男子汉,柔声道,“敬平,要好好活着...”
小小的女人,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下身紧紧裹住,又将麻花辫解开,重新梳理整齐,取了丈夫送给自己的木头发夹,别在脑后。
背起半袋子粮食,又为小叔子裹了件外衣,直奔苏家。
苏老太爷诧异的望着张素琴将杨敬平交到苏老太手中。
张素琴走过来跪倒在地,“表叔...杨家只剩敬平了...”
苏老太爷讷讷无言,叹了口气,“敬德那孩子...”
张素琴摇了摇头,“表叔...敬平托付给您...我放心...我想陪敬德走最后一段路。”
杨敬平抱住嫂子的腿,不愿她离开。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嫣然一笑,“平哥儿,嫂子很快就来接你...”
杨敬平松了手,便是永诀。
张素琴再次跪倒在地,朝着在场的所有人磕了一个头。
直到额头又流下了血液,才堪堪起身。
敬德,我来了。
那一夜,杨敬平做了梦,嫂子在梦中靠近小小的他,牵起他小小的手,那种笑容他从未见过。
“平哥儿,我们可以低头,也可以磕头,但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手机铃声打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苏杭烦躁的将电话挂断,瞧了瞧泪水不休的少女,又望了望沉湎于回忆,老泪纵横脊背微曲的老人。
他深深叹了口气,“那么,我死了是否能给张素琴一个交代?”
杨敬平双目泛红,摇了摇头。
“那是否能给你一个交代?”
同样是摇头。
苏杭心中愤怒,“时代造就的悲剧,凭什么让我背锅?”
“背锅也行啊,至少有个好结果不是。”
“你不爽,我也不爽,这种蠢事好歹拍拍脑袋在做啊?”
“张素琴瞎了眼,我太爷爷也瞎了眼。”
“那么,你老伴是照着张素琴的模板找的喽。”
杨敬平无语道,“这种事总不是由你这种小辈来置喙的。”
“够潮的,替身文学。”
杜静杵了苏杭一下,“什么是替身文学呀?”
“起一边去,给我倒水!渴死了!”
杜静不好意思的眨了眨大眼睛,咚咚咚跑出门去。
苏杭望着眼前这个老登,心中五味杂陈。
“要不是张素琴,老子真不想放过你。”
杨敬平喃喃道,“那是你大奶奶。”
苏杭胯下了肩膀,“是哦,我的大奶奶。”
“真是让人感动的想哭。”
“他们埋在哪里?”
杨敬平擦了擦眼睛,“同城西郊的墓园。”
“哦,你帮他们搬家了。”
“是的。”
“那你怎么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背井离乡呢?”
杨敬平翻了个白眼,“他们一定愿意陪在我身边的。”
苏杭点了点头,“受尽了苦难得到如今的成就,为何不珍惜呢?”
“张素琴啊,张素琴,你的债,谁他妈能背得动呢。”
“二爷爷,你不行,我更不行。”
杨敬平讷讷无言,心中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