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秋应了一声,院里的月门外浮现几个身影,是那李侍郎带着几名侍女。
严淮屹随即退到一旁,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着李侍郎身后的侍女。
习武之人皆耳清目明,他可以清楚看到侍女们手上端着朱砂般艳丽的婚服,堆叠如火,阳光下闪烁着光线的大概是金丝,交错其间,华丽万分。
玉莲风趣地笑着,将他轻轻推出房门:“严大哥,这里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了,快出去吧。”
“礼部李如渥,见过长公主殿下。”李侍郎恭敬地开口:“殿下,婚服已经依照您的尺寸定制完成,今日特送来。”
“李侍郎有劳。”江易秋声音平静,转头吩咐舒儿上前接过婚服。
李侍郎微微颔首:“公主殿下,现我大亓国泰民安,时局稳定,殿下大婚也将是天下人共同庆贺的喜事,微臣提前恭祝殿下福运绵长,恭祝宋驸马云程万里。”
“云程万里…”江易秋跟着默念,深吸了口气才淡淡回应道,“国是如此,个人之事,就不劳李侍郎过问。这婚服本宫试过会差人送回礼部,大人便请回吧。”
目送侍郎远去,严淮屹静静站在屋外,目光时不时地投向紧闭的门。
他能听见屋子里有侍从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私语。不知为何,一想到那火红的婚服,他心中总有些无所适从。
突然,瓷器碎落在地的声音响起,又有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平静,舒儿的声音紧随其后:
“玉莲你别动了!”
严淮屹的心蓦然紧缩,直觉让他一瞬推门而入,眼前所见,宛若是一幅精致的画卷一下展开。
只见公主身着凤冠霞帔,依窗而立,身旁就是面比人还高的大铜镜,隐约浮着她火红的侧影。
窗棂斜斜映入细碎的光线,恰似水波流动,点点洒在她的面庞上。一抹绛唇,犹如画师巧手拈来最柔和的笔触,轻轻一点,便衬得画中人物面如桃花、鲜活动人。丝线钩织成半透着阳光的襦裙,金线与珠光闪耀着不凡的光彩,她就是那云端飘逸的仙子。
然而,那袭朱砂裙上,却有一处微小的拉丝,仿佛一根不合时宜的琴弦,轻轻扯断了这和谐的旋律。
她面色不大好看,眼神似古井般无波澜,甚至略带呆滞,似乎对于眼前华丽至极的婚衣并无多大喜悦,更多的是一种淡然至极的无所谓。
他站在那儿,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公主的身上,心中泛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涟漪。
“都说你别让芳蕊现在擦什么花瓶,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磕着了可怎么办?”舒儿手中捏着那婚服抽丝的地方,话里很是严肃,“现在不但砸碎了花瓶,连着婚服都被扯坏了。”
“这…这可怎么办。”玉莲一时间有些慌乱,“这可是金丝?我才刚被罚了三个月月钱啊。”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那叫芳蕊的小丫头急忙跪下,“奴婢不是有意的。”
“好在没断,旁边的纹样也不受什么影响。” 舒儿凑近了细细观察那丝线。
江易秋接过裙摆,伸手轻轻抚过那上面的绣纹。这绣的是只停在枝头的凤凰,丝线层叠、流光溢彩,那不和谐的抽丝就在凤凰的前爪上。
这凤凰一如她上一世大婚时的绣纹。
同一件婚服,她的心境却大不如前了。若是曾经有侍女将她心爱的婚服毁坏,她或许真的会发怒。
“不过小事,芳蕊你起来吧。”江易秋轻声叹气,别过头不愿再看着绣纹。
“殿下,可要知会礼部再换一件?”
“不必大费周章,用金丝稍作掩饰,足以复原如初。”
那芳蕊默默起身,玉莲已差人寻来工具清扫地面,屋里又忙碌起来。
这一幕让严淮屹欲言又止,他站在那里,手还搭在半开的门上:
“属下…失礼。”
严淮屹的话语落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嗓音唤回江易秋的注意,她轻轻抬起头,目光在空中不期然地碰撞,她才发现侍卫正愣愣地站在门缝边。
玉莲好奇地眨眨眼:“严大哥这是…”
“舒儿。”江易秋却没有理会侍卫,对着江舒突然开口,“你去陈管家那儿,叫他去外头寻位绣娘来。”
“殿下?”
“若能自己补好了送去,也是免去一桩麻烦,省得传出些无趣的闲言碎语。”江易秋解释着,又向玉莲申令,“你去仓库拿只新的花瓶来,再替我将昨日新摘的石竹花插起来。”
公主一番话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屋里一下冷清起来,唯独没有对严淮屹说什么。公主望着他,却不知他心中的冲击,宛若惊涛骇浪,汹涌而来。
“你进来。”
她站在铜镜边,离门口有些距离,声音也悠悠的。
严淮屹乖乖跨过门槛走进殿内,目光无意中扫过桌案后挂着的一幅花鸟图。大概是前些日子那薛灵台郎所赠的,看样子公主很是喜欢。
“严淮屹。”江易秋转过身子背对他,目光在铜镜中与侍卫的相汇,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你可知道,我这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有它的故事?”
严淮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公主若愿意赐教,属下洗耳恭听。”
江易秋微微一笑,指了指铜镜前的一只玲珑小瓶:“这小瓶是母后赐给我的,她说,日子就像这瓶里的香油,该当珍惜,女儿家有了夫家后更该如此。”
侍卫微微颔首,目光随着她的手指去寻那小瓶的影子。
“这香炉,也是母后赐予我的。”江易秋指尖轻触一只镶嵌着碧玉的香炉,轻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悠远,“因我偶尔有头痛的毛病,这里头焚的都是上好的安神香,是母后当年在整个皇都遍寻名医讨来的配方。”
严淮屹未作答,只是静静听着,眼中却有几分不解。
“你见过这玉佩么?”
江易秋忽然拎起一枚挂着红穗子的玉佩,语调里带着一丝俏皮,连带着头上的凤冠也在微微颤动。
严淮屹靠近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玉佩上。只见它温润如水,似乎能照见岁月的痕迹。
“…未曾。”他简洁地回答,心中却有一丝异样的波动。
“我不常戴它,这本是兄长的,后来他给了我。”江易秋笑了笑,指尖轻轻搓着玉佩,“这玉佩原来是兄长和我一人一个,若没记错…应该是八岁那年母后赏赐给我的。儿时,父皇总说我顽劣,但母后却跟我说‘小秋儿,这玉佩会保你平安’,只可惜我把自己的弄丢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柔和,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严淮屹站直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从玉佩移到她的侧脸。
江易秋的目光接着在房间中游走,最终停留在一幅描绘着春日游宴的画卷上。她靠近画卷,指着那画中的一个小女孩与身旁的骏马,用低低的语调对侍卫说道:
“这是我头一回在围场和兄长一起骑马的情形,我九岁那年皇祖母就挑了人教我骑马射箭。你想,一个还没马腿高的小丫头就要学骑马,还要用和自己一样高的弓,该有多好笑。”
“那天喜儿,喜儿是我的皇嫂,她带我们一路跨河跑出围场,在林子里过了一夜。”江易秋又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补充道,“父皇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我们三个寻回,还发了脾气,最后却不罚喜儿,只罚我和兄长,我们二人把经书抄了百遍,连母后也劝不住他。”
严淮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似乎能感受到公主话语中的愉快。
江易秋又走向一张绣着精美山河的屏风,她的手指轻轻拂过:
“可母后却非我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