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厢房内的灯火熄了一半。
侍卫置身梦境,转眼于一片浓雾之中。
黑暗的夜空中星星点点,月光洒在庭院,衬出一片苍白的光景。侍卫看到自己正手持一支火把,火焰在夜色中跳动,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他感到身心俱疲,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突然,微风拂过,浓雾散去,揭开前方的景象。
眼前是座熟悉的殿宇,屋顶上的琉璃瓦闪耀着微光,屋檐下的雕花精致多彩。
身侧温度霎时变得滚烫,他环顾四周,这几座高耸的建筑屹立于熊熊火海之中,将整个府宅映得通红。往日壮观的殿宇此刻被烈火吞噬,附近已有低矮的杂物间化为了一片废墟。
呼救声与大喊“走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斥着整个庭院。
这是公主府的影子。
侍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迟疑,但这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烟云,握不住,触不及。
梦境转换,他看到一道模糊的倩影,像是陷入醉乡的公主。
她身着缃色长裙,脚上是一双翠绿的丝鞋。
随着一只丝鞋脱离,公主宛如一只小鸟挣脱了笼子,踏着轻盈的舞步,在夜色中回旋。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像天生带着令人折服的魅力,侍卫怔怔地在一旁瞧着,连呼吸也变得谨慎。
公主正向自己伸出手,口中似乎在呼唤一个名字,但他听不大清楚。
“余衡、余衡…”
见公主单手端着酒盏,面带笑意地朝着他款款而来,侍卫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密,却又在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迷雾再起,画面转换。
侍卫走近那雾中,深处是公主正地背对他独坐着。泪水滑落她的脸庞,如珍珠般洒落。
侍卫失了神,身体僵硬,双腿如同困在了尘封的冰室,无法动弹一寸。既如此,也只能在暗处默默注视,可他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不知为何,这种感觉他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这一幕在某个不可触及的过去里发生过多回。
突然之间,他又到了边疆的荒漠之地。
战鼓轰鸣,尘沙飞扬。
他身披铠甲,手持长剑,与敌军厮杀;剑光划破长空,箭羽密集如雨;交手之处,火花四溅,招招致命。
每一幕都像是那在灯市流转的纷繁花灯,忽然闯入脑海,又不留一丝痕迹地消逝。他竭尽全力试图抓住些碎片,然而它们总是在指尖轻轻滑落,无法捕捉,好似流沙。
他思绪纷乱,想要了解这些梦境的含义。
可未等他有时间继续探寻,就有女子交谈的声音钻入耳中,如夏日小虫嗡嗡,在身边低响。
严淮屹自觉又听到了公主的声音,却又听不真切。
夜至深沉,他从混乱的梦中醒来,心跳有如擂鼓,思虑疑云比梦境更加扑朔。睁眼才发现公主已经离去,屋内并无一人身影,像是夜色中的露珠,转瞬即逝。
梦中那场大火,陌生又熟悉。
虽二者并无联系,他却忍不住想,这或许是梦中那场火的余烬在作祟,让公主对他心生戒备,连着这么多日刻意远离。
他半撑起身子,头晕目眩间伸手抚上额头,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复杂情绪。也不知是梦中的火光让他心惊肉跳,还是公主离去的身影让他如此不安。
他睡得太久,意识实在昏沉,只好又侧躺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难道梦中的一切,皆与公主有关?还是只是他心底不愿触碰的过往呢?他闭上眼,试图再次找回梦中的线索,却发现记忆就如同晨雾般,愈来愈模糊。
疲惫终究让严淮屹沉入了黑暗的怀抱,世事纷扰仿佛都随着他的呼吸,渐渐远去。
几日后,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大半,能够下地做些事情。
昨日沈御医说他该下榻多走走,今日舒儿就带来了公主已准他在府内随意走动的命令,以助他伤势复原。
这一走才发现,公主府东西两殿中隔着座好大的园子,园中还有片引了山泉的湖水。未时阳光正好,洒在湖面上,映出一片浅金的光晕。微风吹拂过荷叶,湖水微波荡漾。
他在公主府还未做过一天的侍卫,多日的吃穿用度皆是“赊账”。好在这日宋府昔日的友人为他送来了行囊。
严淮屹本来衣裳、财物并不多,只是多了圣上的那些赏赐,又不算少。
陈管家听闻此事,安排了人替严淮屹将行囊搬至厢房,几名小厮脚步匆匆,从公主府后门连接东偏殿的小道恰好经过那座大园子。
江易秋穿着袭杏色的襦裙,正轻盈地踏在石子小径上。两侧绿意盎然,道路尽头便是座盖着飞檐的凉亭。
她身后不远处,江舒正为一位貌美如玉的年轻男子引路。
来者身姿挺拔,衣袂飘飘,有着书生的温润;身旁跟随的书童抱着几捆书卷,手中还有只星盘。
两人围坐于半环翠竹的清风亭之下,在石案上摊开了五色线绳和铜制的圭尺。那貌美的年轻男子时而低头推演,时而翻开书籍向公主细细讲解着什么,态度很是恭敬。
两人的对话中是对天文时令的探讨,时不时提起的“开宴”二字不难让人猜出是在商议中秋宴的时辰。
严淮屹嘱咐小厮们先行,自己则停步在一株花木的阴影下,目光落在了那男子的侧颜和口中诉说的细节上。
恰好,那年轻男子也不再说什么吉时了。只见他眼中闪烁着一阵莫名的光彩,突然对着江易秋行了一礼,温声道:
“半月前多谢公主殿下出手相助。殿下的恩泽,薛某铭记在心。多亏那药膏的奇效和殿下所赐衣裳,薛某才没丢了体面,真是再感激不过。”
江易秋微微一愣,倏然间扬起了一抹淡淡的惊讶之色,她并未料到薛照会突然提及此事。
她轻轻摇头,柔声回道:“薛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小事,举手之劳罢了。”
薛照微笑,目光落在公主身上,语调中带着几分淡淡的哀愁:
“殿下不知,此事对薛某而言确实意义非凡。不仅是药膏治好了伤痛,更是殿下大恩让薛某免去了家中本该有的责难,薛某感激不尽。”
她闻言,心中一紧,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地僵了一僵。她怎知药瓶竟落入他手,心下困惑,却也不便当面追问。
严淮屹隐匿在不远处的树影后,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树干,指尖陷入粗糙的树皮中。
虽瞧不清楚,但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胸间泛起酸涩,宛若湖面之下潜流的波动。往日里轻易看不出神色变化的脸上依旧是平静如古井,乍看似无波澜,恪守着一贯的沉稳,可嘴角却在不自觉中绷紧,微微地显出几分挣扎。
这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正如同这树下拂过的微风,难以捉摸。
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身为侍卫,情感宜如静水,理应深藏不露,更不得越雷池一步。
薛照见公主未答,以为触及了她的心事,急忙补充道:
“所以薛某特带来两幅珍藏,赠与殿下,还望殿下笑纳。”
书童展开画卷,是两幅花鸟图。她画艺虽算不上精通,也瞧得出这两幅确实精巧,似是名家之手。见薛照面带几分紧张与期待,声音略略颤抖,江易秋也不拂他面子,吩咐舒儿收下画卷。
“那药瓶,既然对殿下来说无意,那还请允许薛某珍藏,以此纪念殿下大恩。”
此话一出,江易秋心下又一阵矛盾,脑海中尽是围猎那几日抹药时严淮屹的手指似有似无地触碰她的伤处的样子。
还有往昔那些荒唐事,那些她对侍卫做过的似是而非的调戏,还有那次两人共乘一匹马,他还说了什么“青梅竹马、夫妻情深”之类的话。
然而,念头一转,又是那宋府门客信誓旦旦说严淮屹乃反贼之子的画面。
无端的烦躁翻涌而起,思及此,她脸上的和善也有了几分勉强。
只见她皱起眉毛,轻轻摆手,对薛照的话题失去了耐心,随口敷衍道:“薛大人实在过誉。还是说说中秋宴吧,拜月也当选个吉时,劳烦薛大人再给本宫算算,母后最看重就是吉不吉利。”
薛照到底年轻,脸上立刻现出几分困惑,但也只得随着她的话转移了话题。
此时,严淮屹正好踱步至回廊一角,看见玉莲领着一群侍女从厨房方向端着糕点走来。
“严大哥?你竟能走这么远了?”玉莲也恰好发现了他,“正好,这些糕点才刚出炉,都拿去主子那儿也吃不完,严大哥可要尝一尝?若是给你留一盏,主子定不会恼我。”
侍卫微微摆手拒绝了糕点,回问道:“玉姑娘,敢问这位薛大人是因何事被公主搭救?”
他的声音虽平静,眼中却难掩一丝探寻之意。
“严大哥不知?这薛大人就是被山贼挟持还夺去了衣裳的,路过公主府前才叫咱们公主看见了的。”
“山贼?”
“正是。严大哥竟然丝毫不知情?”玉莲偏过头,似乎在回忆起那日的情形,“这半路逃走的山贼就是严大哥在围猎那几日抓的史康泰!现在还藏在咱们承天坊,连高将军都拿他没办法呢。昨日还在挨家挨户搜,也不知这山贼是插了翅膀还是如何,重兵把守下不见他出去,也寻不见他人。”
“原来回平陵那日的骚动就是这件事?”
“是啊!那日薛大人也确实颇为窘迫,主子见他于山贼手中受苦,才施以援手,赐予药物与衣裳。”玉莲微笑道,“主子实在是仁心仁德。”
侍卫听得这般说法,心头不禁微微一沉,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
“玉姑娘手脚如此利索,在下佩服。只是这药瓶非同寻常,里面原是为公主炮制的特效金疮药。若非公主亲口吩咐,恐怕不宜轻易移送。”
玉莲闻言,微微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原来……这药瓶竟严大哥所赠?哎呀完了完了,我这也是一时疏忽。若是造成了什么误会,还请严大哥代为向主子说明。”
在玉莲的话音落下之际,侍卫的眸间闪过一丝惊讶的光,但很快便被他那一贯的从容所替换。
他并未预料到此药瓶竟是玉莲擅自送出,而非公主之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自有一番计量:
“事已至此,也无需再提,只望玉姑娘日后多留心。”
嗓音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也有宽慰。
言罢,他深深一拱手,转身融入了花木之间。
一时的疏忽竟牵动了他的心,或许他对公主相关事宜的关切远比他表面上呈现的要深得多。